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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分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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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年的尾巴被一场不期而至的寒流彻底冻住,新年在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中降临。没有庆祝,没有聚会,只有宿舍窗外呼啸了一整夜的北风,和玻璃上凝结的、迷宫般的霜花。清晨,梁迟被冻醒,呵出的气在眼前凝成白雾。暖气片嘶嘶地响着,却驱不散深入骨髓的寒意。
林砚起得比他早,已经穿戴整齐,正在窗边用指甲轻轻刮去一块霜花,露出外面铅灰色、毫无生气的天空。他转过头,看见梁迟坐起来,裹着被子发抖,便走到自己柜子前,拿出一条深灰色的羊绒围巾,递过去。
“新的。”他只说了两个字。
围巾触手柔软细腻,带着极淡的、属于林砚衣物上那种清洁剂和薄荷混合的气息。梁迟愣了一下,没有立刻接。
“不用。”他喉咙发紧,声音因为刚醒而沙哑。
林砚的手停在半空,没有收回,也没有催促,只是看着他。
空气里,那股薄荷的味道似乎比平时更加清晰,也更加……具有存在感。不是因为浓度,而是因为它与这彻骨的寒冷形成了某种对峙——冷冽,但不像寒风那样粗暴地掠夺体温,而是一种稳定的、内在的清寒。
梁迟最终还是接了过来。围巾裹住脖颈的瞬间,陌生的柔软和暖意包裹上来,那丝属于林砚的气息也随之贴近皮肤,带来一阵微妙的战栗。他低下头,避开林砚的目光,含糊地道了声谢。
林砚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转身拿起水壶去接水烧。他的动作依旧平稳有序,仿佛刚才递出围巾和此刻烧水是两件完全独立、且都理所当然的事。
日子就在这种极寒和一种新的、更加微妙的沉默中一天天熬过去。图书馆成了唯一的避难所,至少那里足够暖和。梁迟开始有意无意地跟在林砚常去的那个靠窗位置附近,选一个不远不近、抬眼便能望见的座位。他不再去打扰,只是各自看书,偶尔视线会在空中短暂交汇,又各自分开,像两条偶尔接近又迅速分离的轨道。
那把《湮香纪略》的摘要,林砚真的整理了。几张打印纸,字迹是干净利落的宋体,条理清晰,重点突出,将古籍中那些玄乎的描述与几种已知信息素特征做了简明的类比和推测,甚至在某些段落旁边,用更小的字迹标注了疑问和待查证的线索。专业,严谨,一如他做课题时的风格。
梁迟看不懂那些复杂的类比和推测,但他反复看着那几张纸,看着那些一丝不苟的字迹,想象着林砚在电脑前敲下这些文字时的样子。这不再是“梳理”或“干预”的一部分,更像是一种……笨拙的分享。
他把那几张纸小心地夹在一本不常用的笔记本里。
变化是极其缓慢的,像冰层下的水流,看不见,却能感觉到某种顽固的、持续的力量。
一天傍晚,梁迟从体育馆回来,浑身热气腾腾,额发被汗水浸湿。推开宿舍门,扑面而来的暖意里,那股熟悉的薄荷气息似乎比平时浓郁一些。林砚正站在屋子中央,面前摊开一个打开的行李箱,里面整齐地码放着衣物和一些书本。他手里拿着一件深色的毛衣,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放进去。
“要出门?”梁迟脱口问道,心里莫名紧了一下。
林砚抬头看他,摇了摇头。“整理。有些冬天的厚衣服用不上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天气预报说下周会回暖一点。”
原来只是换季整理。梁迟松了口气,走到自己床边坐下,脱掉浸汗的外套。甜锈的信息素因为运动而有些外溢,混合在室内温暖浑浊的空气里。
林砚继续整理他的箱子,动作不紧不慢。梁迟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随着他的动作。看着他拿起一件叠得方正的衬衫,抚平并不存在的褶皱,放入箱中;看着他将几本书按大小顺序排好,边缘对齐;看着他拿起那个装着几片干薄荷叶的白瓷小碟,用软布擦拭干净,小心地放在书架上一个固定的位置。
一切都是那么有条不紊,带着林砚特有的、近乎仪式感的秩序。但梁迟今天却从中看出一点不同。那秩序里,似乎少了一些以往的绝对和冰冷,多了一丝……从容?或者说,一种对自身这套秩序的、更加确定的掌控感?
是因为“梳理”了他的紊乱,所以对自身的力量更有把握了?还是因为别的?
梁迟甩甩头,试图甩开这些无谓的揣测。他起身想去冲澡,经过林砚身边时,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体踉跄着向前扑去。
眼看就要撞到林砚摊开的行李箱和旁边的书桌,一只有力的手及时拽住了他的胳膊,将他猛地向后一带。梁迟跌进一个带着清冽薄荷气息的怀抱里,后背撞上对方坚实的胸膛。
时间仿佛凝固了。
林砚的手臂环在他身前,隔着薄薄的运动衫,能感觉到那手臂的力度和微凉的体温。他的呼吸就在梁迟耳侧,平稳,温热,拂过敏感的皮肤。那股薄荷的信息素,因为距离的骤然拉近和身体的接触,变得无比清晰、浓郁,不再是背景般的萦绕,而是如同实质般包裹上来,带着一种强烈的、不容错辨的存在感。
梁迟浑身僵硬,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又瞬间冻结。他能感觉到自己后颈的腺体在突突跳动,甜锈味的信息素因为惊吓和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而剧烈波动,试图涌出,却又被那股更强悍、更稳定的薄荷气息牢牢地压制、安抚、甚至……引导?那感觉熟悉又陌生,比任何一次“训练”或危机时的介入都更直接,更深入肌肤。
他下意识地挣扎,想脱离这个过于靠近的桎梏。
“别动。”林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沉,带着一丝梁迟从未听过的、近乎喑哑的质感。手臂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收紧了些许,将梁迟更稳固地固定在自己身前,避开散落在地的杂物。“地上有书,会踩到。”
梁迟不动了。他的背脊紧紧贴着林砚的胸膛,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心跳,平稳,有力,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与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形成混乱的交响。林砚身上那股薄荷气息无孔不入,渗透他的呼吸,他的皮肤,他每一个躁动的细胞。甜锈味在最初的剧烈波动后,竟奇异地开始平息,不是被消灭,而是像狂暴的河流被导入坚固的河道,虽然依旧奔涌,却有了方向。
这感觉太诡异了。他像一件被握在掌心的、失了控的乐器,而林砚是那个唯一的、知道如何抚平杂音的乐师。
林砚没有立刻松开他。他维持着那个从背后环抱的姿势,呼吸平稳地落在梁迟颈侧,目光似乎落在梁迟因为挣扎而微微敞开的领口下,那截因为出汗和紧张而泛着潮红的皮肤上。
过了几秒钟,也许更久,林砚才缓缓松开手臂,向后退开一步。距离拉开,那浓郁的薄荷气息也随之收敛,恢复了平日那种若有似无的状态,但空气里残留的触感和气息,却久久不散。
“小心点。”林砚说,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平稳。他弯腰,捡起刚才梁迟差点踩到的、一本硬壳的旧版专业书,轻轻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放回行李箱。
梁迟还僵在原地,耳根滚烫,喉咙发干。他想说点什么,质问他为什么抱那么久,或者为自己的莽撞道歉,可话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刚才那一刻的感觉太过鲜明,林砚手臂的力度,胸膛的温度,呼吸的拂动,还有那信息素深入骨髓般的介入……一切都超出了他贫乏的语言能够描述的范畴。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抓起毛巾和换洗衣服,逃也似的冲进了卫生间。
温热的水流冲刷而下,蒸腾起白茫茫的水汽。梁迟站在水下,闭着眼,用力搓洗着皮肤,仿佛想洗掉刚才那种被彻底侵入、被掌控的感觉。可后颈腺体处传来的、被薄荷气息抚慰过的奇异平静,还有身体深处某种被“梳理”后的、难以言喻的顺畅感,却顽固地存在着。
他掬起一捧水,狠狠拍在脸上。
接下来的几天,宿舍里的空气似乎变得更加粘稠。那种刻意的“正常”变得难以维持。梁迟无法像以前那样,完全把林砚当成一个讨厌的、需要警惕的室友或“医生”。那次短暂的、带有强制意味的拥抱,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照亮了某些一直存在于黑暗中的东西——关于距离,关于触碰,关于信息素交织时那种超越单纯“梳理”的、更深层的纠葛。
他开始更频繁地注意到林砚的一些小动作。比如林砚思考时会无意识地用指尖转笔,笔杆在他修长的指间灵活翻飞;比如他看书看到某个难点时,会微微偏头,左侧的眉梢极轻地扬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比如他洗完澡出来,发梢滴落的水珠会滑过他冷白的后颈,没入衣领……
这些细节以前或许也存在,但从未如此清晰地、带着某种灼热的触感,烙印在梁迟的感知里。与之相伴的,是他自己信息素那甜锈味的变化。它不再总是那么具有攻击性或令人不适的粘腻,有时会变得沉静,甚至……在深夜独处时,会泛起一丝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微弱的……类似于渴望的悸动?渴望什么?他不敢深想。
林砚似乎也有所察觉。他变得更加安静,与梁迟的目光接触时,那镜片后的眼神会变得更加深邃难辨,停留的时间也会比以往更久一些,然后才平静地移开。他的薄荷信息素依旧恒定,却似乎多了一丝……克制的张力?像是在平静的水面下,涌动着看不见的暗流。
那把旧指甲剪,梁迟几乎不再离手。他会在看书时无意识地在指间转动它,在走路时攥紧它,在失眠时感受它冰凉的棱角抵着掌心。它成了一个安定的锚,一个连接着混乱过去与迷茫当下的、实实在在的坐标。而林砚放在抽屉里的那把新指甲剪,再也没有被拿出来过。
新年的第一场雪,在一个无风的夜晚悄然飘落。起初只是零星的雪沫,到后半夜,便成了鹅毛大雪,无声地覆盖了屋顶、树梢和地面。
梁迟又被梦境纠缠。这一次,没有甜腥,没有锈味,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洁白。他在雪原上跋涉,不知要去往何方,只有一把生锈的、松动的指甲剪握在手里,剪刃开合,在雪地上留下歪歪扭扭、无法闭合的刻痕。然后,他闻到了一股极其清冽的薄荷香气,从雪原尽头传来。他循着那气息走去,看见雪地中生长着一株孤零零的、枝叶深绿的薄荷,叶片上凝结着细小的冰晶,在朦胧的天光下闪烁。
他伸手想去触碰——
醒了。
窗外泛着一种奇异的、雪夜的青白光亮。宿舍里很安静,暖气片发出规律的嗡嗡声。梁迟慢慢坐起身,发现对面床铺是空的。
林砚不在。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门口。林砚的外套和围巾都不在挂钩上。
这么晚了,他去哪了?
一种莫名的不安攫住了梁迟。他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窗边。
大雪依旧纷纷扬扬,将世界包裹成一片混沌的纯白。宿舍楼下的空地上,积雪已经没过了脚踝。然后,梁迟看到了他。
林砚独自一人,站在那片空地的中央。他没有打伞,穿着那件深色的外套,围着同色的围巾(不是给梁迟的那条),静静地伫立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雪花落在他肩头,落在他发梢,落在他微微仰起的脸上。他一动不动,像一尊沉入雪夜的雕像,只有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转瞬即逝的雾。
他在看雪。或者,只是在感受这万籁俱寂的、被雪覆盖的夜晚。
梁迟站在窗前,隔着冰冷的玻璃,看着雪中那个孤独而挺直的身影。心脏某处,忽然被一种尖锐的、陌生的情绪刺中了。
不是同情,不是好奇。那是一种更深切的、近乎共鸣的东西。
他想起林砚提及母亲时平静语气下的暗流,想起他独自研读那些生僻古籍时的专注侧影,想起他信息素里那种恒定的、却仿佛隔绝了所有温度的清凉。
薄荷生长在雪地里。清冽,孤绝,自顾自地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气,却又真实地存在着,在这苍白的、覆盖一切的世界里,标识出一个无法被淹没的坐标。
就像他自己。甜锈,紊乱,被“封存”在过往的污浊里,却也在这冰冷的现实中,笨拙地、痛苦地存在着。
他们是如此不同,却又仿佛被某种相同的、关于“存在”本身的孤独所贯穿。
梁迟不知道在窗前站了多久。直到林砚似乎终于察觉到目光,缓缓转过头,望向宿舍楼的方向,望向这扇亮着微弱台灯光晕的窗户。
两人的视线,隔着纷飞的大雪和冰冷的玻璃,遥遥对上。
这一次,梁迟没有躲闪。
他就那样站着,看着雪中的林砚。林砚也静静地看着他。雪花在他们之间无声地飞舞、旋转、落下,像一道流动的、却无法真正隔绝的帷幕。
过了许久,林砚很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然后,他转过身,开始慢慢地往回走,在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一串清晰的、孤独的脚印。
梁迟依旧站在窗前,看着那串脚印从雪地中央,一路延伸到宿舍楼门口,消失不见。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那把旧指甲剪安静地躺在那里,金属表面反射着窗外雪夜青白的光。
他紧紧握住了它。
然后,他走到门边,轻轻拧开了门锁。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雪的气息,瞬间涌入温暖的宿舍。
他等待着。
楼梯上传来极其轻微、被积雪吸音后的脚步声。
一步一步,由远及近。
最后,停在了门外。
门把手,轻轻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