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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灰蒙蒙 ...

  •   季节的刻度悄然滑过立冬。城市被一种干冷的灰白色调覆盖,梧桐彻底秃了枝桠,嶙峋地刺向同样缺乏色彩的天空。校园里的人缩着脖子快步穿行,呵出的白气转瞬即逝。

      梁迟和林砚之间的“训练”以一种心照不宣的方式暂停了。没有明确的终止,只是那每日黄昏顶楼露台的约定,像被遗忘在某个角落的旧日历,无人再提起。课题验收通过后的某种真空状态持续着,少了外部的强制压力,两人之间那根曾绷到极致的弦,似乎也松弛下来,却并未断开,只是变成了一种更隐晦、更日常的张力。

      林砚的书桌上,除了那些永远码放整齐的专业书籍,多了一个很小的、白瓷的浅口碟。有时里面盛着清水,泡着几片舒展的薄荷叶,茎秆碧绿;有时则只是干干净净地空着,瓷面光洁,倒映着窗外寡淡的天光。梁迟偶尔瞥见,会想起那股始终萦绕的、清冽的气息,似乎也因了这几片真实的叶子,而多了些微妙的、属于植物的鲜活感。

      梁迟仍然失眠,但不再是因为惊悸或烦乱。更多时候,他只是安静地躺在黑暗里,听着对面床铺传来的、极其平稳轻浅的呼吸声,鼻端萦绕着那已经成为背景一部分的薄荷冷香。那把旧指甲剪躺在他枕边,有时他会无意识地在指尖转动它,金属与皮肤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调节栓松动的轻微晃动,像某种笨拙的节拍器。

      他开始尝试林砚曾提过的“向内感知”。不是在林砚信息素的干预下,而是独处时,在图书馆的角落,在空荡荡的体育馆看台,甚至只是在从教学楼走回宿舍的林荫道上。他闭上眼(或只是放空视线),试图在一片混沌的自我感觉中,捕捉那所谓的“节点”。

      起初是一片茫然。信息素对他而言,更像是一种笼统的、情绪化的背景辐射,热了就躁,烦了就冲,甜锈味是不请自来的附骨之疽。但也许是因为那几次被强行“梳理”的经历,身体留下了记忆的凹痕,他开始能模糊地分辨出一些不同。

      比如,当他在球场上拼抢过于激烈,肾上腺素飙升时,那股甜锈味会变得格外浓烈、尖锐,带着一种想要撕裂什么的冲动——那或许就是林砚说的“力量在错误节点爆发”?而当他在深夜无眠,被一种莫名的空洞感攫住时,甜锈味又会变得沉闷、粘腻,像陈年的糖浆糊住喉咙——这是“无法闭合”的滞涩?

      他无法像林砚那样,用精准的语言去定义和描述。这只是一种粗糙的、直觉性的触碰,像盲人用手指摸索一面粗糙的墙,感受其起伏和纹理,却无法得知墙的全貌。

      他从未对林砚提过这些尝试。林砚也从未问起。两人之间维持着一种表面的、近乎刻板的“正常”室友关系。交流仅限于必要的生活事务和偶尔的课程信息交换,语气平淡,界限分明。

      直到那个周六下午。

      梁迟在图书馆耗费了整个上午,试图弄懂一门专业课里艰涩的推导,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经过社科阅览区时,无意间瞥见一个熟悉的挺直背影,独自坐在靠窗的角落。

      是林砚。他面前摊开的却不是常见的理工科大部头,而是一本厚重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精装书,深色封皮,烫金的标题已经模糊。他读得很专注,指尖轻轻压在书页边缘,侧脸在透过窗户的、冬日稀薄的阳光里,显出一种罕见的、近乎柔和的轮廓。

      梁迟的脚步顿住了。他很少见到林砚在非学习状态下的样子,更没见过他读这种类型的书。鬼使神差地,他没有离开,而是拐进了旁边的书架之间,透过层层书脊的缝隙,远远地看着。

      林砚似乎完全沉浸其中。他偶尔会微微蹙眉,像是遇到了难以理解或认同的观点;有时又会极轻地、几不可察地点一下头;翻页的动作很慢,仿佛在消化每一个字句。阳光在他细密的眼睫上跳跃,投下浅浅的阴影。

      梁迟看了很久。直到林砚合上书,抬手捏了捏鼻梁,然后转头望向窗外。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只是静静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和光秃的树枝,脸上没什么表情,却也没有平日那种紧绷的、随时准备应对问题的锐利。那是一种……放空的状态?甚至有一丝极淡的、梁迟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寂寥?

      就在这时,林砚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目光倏地转回,精准地穿过书架间的空隙,捕捉到了梁迟来不及完全躲闪的视线。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和重重书架,目光猝不及防地对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梁迟的心脏猛地一跳,有种做贼被抓包的狼狈。他想立刻移开视线,假装只是路过,但林砚的目光平静无波,没有惊讶,没有疑问,也没有被窥探的不悦,只是那样直直地、坦然地回视着他。

      那目光太清澈,太直接,反而让梁迟无处遁形。

      最终,是林砚先有了动作。他几不可察地扬了一下眉毛,像是确认了梁迟的存在,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梁迟意想不到的举动——他抬起手,食指轻轻点了点自己面前那本厚书的封面,然后,指尖转向,隔空虚虚点了点梁迟的方向。

      一个无声的询问:看这个?

      梁迟愣住了。他完全没想到林砚会是这个反应。没有质问,没有冷淡的回避,而是一个简单的、近乎分享的姿态。

      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动作僵硬。

      林砚便收回了手,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仿佛刚才那个小小的插曲从未发生。但他放在书封上的手,却没有立刻收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烫金标题模糊的边缘。

      梁迟站在原地,进退维谷。走吧,显得太刻意;过去?以什么理由?

      他最终磨蹭着,还是慢慢走了过去。脚步很轻,但在这安静的阅览区,依然清晰可闻。林砚没有回头,直到梁迟走到他桌边,才抬眸看了他一眼。

      “坐。”林砚用气声说道,指了指对面的空椅子。

      梁迟僵硬地坐下,目光落在摊开的书页上。是竖排繁体字,内容似乎是关于某种古代香料贸易和神话传说的考据,夹杂着晦涩的植物学名词和地理描述。不是他平时会接触的东西。

      “这是什么书?”他压低声音问,纯粹是为了打破沉默。

      “《湮香纪略》,地方志类的杂考,民国时候的版本,图书馆的库本。”林砚回答,声音同样很轻,目光重新落回书页,“里面提到几种已经失传的、曾经用于宗教仪轨和贵族熏香的植物配方,很有趣。有些描述,和我……研究过的一些信息素古籍记录,有模糊的对应。”

      信息素古籍?梁迟心头一动。林砚还在研究这个?不仅仅是为了“对付”他的紊乱?

      “你……经常看这些?”梁迟问,目光扫过林砚手边另外几本同样看起来年代久远的书籍。

      “偶尔。信息科学解决不了所有问题。”林砚淡淡道,指尖划过一行关于某种“其气清冽如新雪,燃之可安神魄,亦能辨浊秽”的描述,“有些古老的感知和描述体系,虽然不精确,但……直觉上更接近本质。”

      他说“本质”的时候,语气里有一种难得的、近乎沉吟的意味。

      梁迟不知道该接什么。他看不懂那些文字,也对什么香料古籍没兴趣。但他坐在这里,坐在林砚对面,冬日下午稀薄的阳光透过窗户,在桌面上投下两人模糊的、靠得很近的影子。空气里有旧纸张特有的微涩味道,还有从林砚身上散发出来的、比平时似乎更沉静一些的薄荷气息。

      很安静。却不像在宿舍里那种带着对峙和紧张的安静,而是一种……奇异的、平稳的共处。

      “刚才……”梁迟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你看上去好像……在想事情?”他问得有些笨拙。

      林砚翻页的手指停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依旧落在书页上,但眼神似乎飘远了些。

      “想起一些小时候的事。”他最终说道,声音很轻,几乎要融进空气里,“我母亲……她喜欢研究这些杂学。我识字早,她有时会指着书里这些稀奇古怪的描述考我,或者自己调一些似是而非的香,让我闻,问我像什么。”

      梁迟愣住了。这是林砚第一次提及自己的私人生活,提及“小时候”,提及“母亲”。语气平静,却像在平滑如镜的冰面下,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泛起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后来呢?”梁迟下意识地问。

      “后来她病了。很长一段时间,房间里都是药味。她不再调香,那些书也收起来了。”林砚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再后来,药味也散了。”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没有更多的解释。

      阳光偏移了一点点,照在林砚握着书页的指节上,那皮肤冷白,几乎能看见底下淡青的血管。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种极淡的、由往事和旧书共同氤氲出的静谧里,疏离,却又莫名地……真实。

      梁迟忽然意识到,他对林砚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成绩优异,一丝不苟,信息素是薄荷味,擅长“梳理”别人的紊乱。除此之外,一片空白。

      而此刻,这片空白里,被投下了一小片来自过去的、模糊的影子。

      “你呢?”林砚忽然抬起眼,看向梁迟。那目光依旧是平静的,却似乎比刚才多了一丝探究,“你小时候……闻到过什么特别的味道吗?不是信息素,就是……普通的,记忆里的味道。”

      问题来得突然。梁迟的心猛地一缩。记忆里的味道?甜得发齁的空气?紧闭门窗的窒闷?铁锈?还是……更深处,某种被掩盖的、几乎已经遗忘的……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碰到了口袋里那把旧指甲剪冰凉的边缘。

      “不记得了。”他听到自己生硬地回答,避开了林砚的目光。

      林砚看了他两秒,没有追问,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书页上,仿佛刚才那个问题只是随口一提。

      沉默再次降临,但已不同于之前的任何一种沉默。它浸泡在冬日的阳光、旧书的尘埃、薄荷的冷香,和一些刚刚浮出水面、又迅速沉没的往事碎片里。不再那么绝对,不再那么冰冷,而是多了一些……可供呼吸的缝隙。

      梁迟没有立刻离开。他就那么坐着,看着对面林砚低垂的眉眼,看着阳光在他发梢染上一点点虚幻的金色,看着那本厚重的、充满陌生文字的书。

      直到图书管理员过来提醒闭馆时间。

      两人一起收拾东西,离开图书馆。室外寒意凛冽,暮色四合。他们并肩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谁都没有说话。脚步声在空旷的路上回响,呼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灰蓝的暮色里。

      快到宿舍楼下时,林砚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那把新的指甲剪,如果你暂时不用,我可以先收起来。”

      梁迟脚步顿了一下,转头看他。林砚目视前方,侧脸在路灯初亮的光线下显得很平静。

      “……嗯。”梁迟低低应了一声。

      林砚便不再说话。

      回到宿舍,林砚果然走到梁迟桌边,拿起了那把一直并排放在旧剪子旁边的、崭新的银灰色指甲剪。他没有放回那个精致的金属盒子,而是走到自己床边,拉开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将它放了进去,然后轻轻关上。

      动作自然,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

      梁迟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桌上那把孤零零的、却仿佛因此更显得清晰的旧指甲剪。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点缝隙。冷风灌进来,吹散了室内暖气的沉闷。远处,城市的灯火在渐浓的夜色里一盏盏亮起,连成一片模糊而温暖的光海。

      他想起下午图书馆里,林砚谈及母亲时那平静语气下几不可察的波动,想起他问及自己童年味道时,自己那近乎仓皇的回避。

      “封存”。林砚用这个词形容过他的信息素。

      也许,被“封存”的,不仅仅是信息素。

      他握紧了口袋里的旧指甲剪,金属的凉意贴着掌心。然后,他转过身,看向正在书桌前整理笔记的林砚。

      “喂。”

      林砚停下笔,抬眼看他。

      “……那本书,”梁迟的声音有些干涩,“《湮香纪略》……下次去图书馆,能借我看看吗?”

      林砚看着他,镜片后的目光安静地停留了几秒。然后,他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弯了一下唇角。

      “库本不外借。”他说,语气依旧平淡,“不过,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把涉及到信息素可能对应描述的部分,整理摘要给你。”

      梁迟怔了一下,点了点头。“……好。”

      林砚便重新低下头,继续他的笔记。指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薄荷的气息在室内缓缓流动,清冽,恒定,包裹着这一小方逐渐被夜色浸透的空间。

      窗外的风声似乎也小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灰蒙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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