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照料 ...
-
验收结束后的那几天,像一段失重的、被拉长的胶卷。没有课题的压力,没有顶楼露台每日一小时的“训练”,甚至没有陈昊他们咋咋呼呼的邀约。世界骤然空旷下来,只剩下宿舍里恒常的寂静,和那股挥之不去的、清冽的薄荷气息——如今它不再是明确的“干预”或“梳理”的信号,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背景辐射,提醒着梁迟某个他试图忽略的事实:有些东西,一旦被“打开”,就再也回不到严丝合缝的过去。
那把被林砚仔细擦拭过的旧指甲剪,梁迟没有再放回抽屉深处。它现在躺在他书桌一个不那么显眼的角落,旁边散落着几支笔和空掉的糖纸。他偶尔会瞥见它,金属表面反射着窗外流过的天光,那些磕碰的旧痕清晰可见,像一个沉默的、带着体温的坐标,指向地下室最后时刻,那只握住他手腕的微凉的手,和那段短暂的、剥离了所有信息素纠葛与理论分析的静默。
这静默比任何喧嚣都更让梁迟感到无所适从。林砚似乎也进入了一种“待机”状态,除了必要的作息和交流(“热水器好像有点问题,报修单你签一下字”),他变得更加沉默,大部分时间对着电脑屏幕,指尖敲击键盘的声音规律而轻细,像雨滴落在某种坚硬的叶片上。
梁迟开始失眠。不是之前那种被噩梦或甜腥气息惊醒的失眠,而是一种清醒的、睁着眼睛在黑暗里漂浮的状态。身体是疲惫的,脑子却异常清醒,像一块被反复擦拭后过于干净的玻璃,清晰地映照出许多他平时不愿细想的细节。
林砚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领口,总是熨帖地折着;他翻书时,会用指尖轻轻抵住页脚,避免留下折痕;他喝水前,会下意识地晃一下杯子,哪怕里面只是清水;他思考时,左手拇指会无意识地、极轻微地摩挲食指的第二个关节……
这些毫无意义的观察碎片,在深夜的寂静里自动拼凑,勾勒出一个过于具体、又过于陌生的轮廓。梁迟烦躁地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试图屏蔽这些“噪音”。可那薄荷的气息,即便在林砚似乎已经睡着的呼吸声里,也依旧丝丝缕缕地渗透过来,不是侵入,而是像月光一样,安静地铺满整个房间。
他开始频繁地想起那个问题,那个林砚在地下室擦拭指甲剪时,他没有问出口,也或许林砚根本不屑于回答的问题——
为什么?
为什么林砚要这么做?为什么是他?仅仅是出于某种冰冷的、对“异常病例”的学术兴趣,或者“避免麻烦”的功利计算?还是……有什么别的东西?
这个“别的东西”是什么,梁迟想不出来,也不愿深想。它像一个黑暗中的轮廓,模糊,不确定,却带着某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让他心慌意乱。
为了驱散这种令人窒息的静默和胡思乱想,梁迟开始更长时间地滞留在外。篮球场,网吧,甚至只是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游荡。秋意渐浓,梧桐叶大片大片地凋落,在地上铺成厚厚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带着一种繁华落尽的颓败气息。这气息莫名地与他信息素里那股甜锈味产生了某种共鸣,让他在萧瑟的风里,感到一种来自骨髓深处的、陌生的寂寥。
他发现自己开始不自觉地寻找那抹清冽的薄荷气息。在食堂拥挤的人潮中,在图书馆混合着旧书和灰尘的空气里,甚至只是走在路上,与某个陌生的、带着类似冷调香水味的人擦肩而过时,他都会下意识地绷紧神经,然后在那气息并非源自林砚时,感到一阵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感到荒谬的失落。
这感觉太不对劲了。像是某种瘾症的前兆。
打破这种僵局的,是一次突如其来的降温。夜里起了大风,气温骤降。梁迟白天打球出了一身汗,回来时又贪凉只穿了件单外套,半夜就被喉咙的灼痛和鼻塞憋醒了。脑袋昏沉得像灌了铅,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甜锈的信息素因为身体的虚弱和不适而变得格外不稳定,时浓时淡地散发出来,带着病态的黏腻感。
他挣扎着爬起来想倒水,脚下却一软,撞倒了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刺耳。
对面床铺立刻有了动静。台灯亮起,柔和的光线驱散了一角黑暗。林砚坐起身,看向他这边。梁迟狼狈地扶着桌子,脸色潮红,呼吸粗重,额发被冷汗浸湿。
林砚没说话,掀开被子下了床。他走到梁迟身边,抬手,手背极其自然地贴上了梁迟的额头。微凉的触感让梁迟浑身一颤,下意识想躲,却被那不适和虚弱钉在原地。
“发烧了。”林砚收回手,语气肯定。他转身去自己柜子里拿出一个扁平的医药盒,又从保温瓶里倒了半杯温水,一起放到梁迟桌上。“先吃药。”
梁迟看着那杯冒着微弱热气的白开水和旁边板蓝根冲剂的绿色包装袋,喉咙动了动,没发出声音。他不想显得这么没用,尤其是在林砚面前。可身体的不适是真实的,脑袋的昏沉也是真实的。
他默默地撕开包装,把褐色的颗粒倒进嘴里,就着温水咽下。药粉粘在喉咙里,苦涩的味道蔓延开。
林砚没走开,就站在桌边看着他。灯光从他身后照来,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将梁迟笼罩其中。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伸手,不是探体温,而是用指尖,极轻地拂开了梁迟汗湿的、黏在额角的一缕头发。
动作很快,一触即分。指尖带着薄荷信息素特有的微凉,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轻柔?快得让梁迟几乎以为是错觉。
“躺下休息。”林砚说,声音比平时低了一些,“盖好被子。”
梁迟怔怔地看着他转身回到自己床边,关了台灯,重新躺下。宿舍重新陷入黑暗,只剩下窗外呼啸的风声,和梁迟自己有些不稳的呼吸声。
那杯温水还握在手里,温热透过杯壁传递到掌心。额头上,刚才被指尖拂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凉的、异样的触感。
他慢慢躺回床上,拉紧被子。身体依旧难受,脑袋依旧昏沉,可心里某个角落,却因为这杯水、这片药、和那个短暂到几乎不存在的触碰,而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陌生的涟漪。那感觉不是依赖,不是感激,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在这个充斥着信息素纠葛、冰冷分析和无声对峙的狭窄空间里,还存在另一种更基础、也更难以定义的联系。
脆弱与照料的联系。
第二天梁迟的烧退了些,但感冒症状还在,浑身乏力。他请了假,整天窝在宿舍。林砚白天有课,中午回来时,手里拎着一个食堂的打包袋,放在梁迟桌上。
“粥。”他言简意赅,然后拿起自己的书和笔记本,又离开了。
梁迟打开袋子,是温度刚好的白粥,旁边还有一小份清淡的榨菜。他慢慢地吃着,粥的温热顺着食道滑下,熨帖着不适的肠胃。空气里,那股薄荷气息似乎比平时更淡,像是主人刻意收敛了,怕刺激到他病中敏感脆弱的感官。
傍晚,林砚回来得比平时早。他先检查了一下梁迟的状态(依旧是抬手贴额头,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然后走到窗边,把窗户关小了些,只留一条缝隙通风。
“风大,别着凉。”他说,然后回到自己书桌前,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宿舍里很安静,只有键盘偶尔的敲击声,和梁迟因为鼻塞而略显粗重的呼吸。生病让人意志薄弱,也卸下了一些心防。梁迟半靠在床头,视线没什么焦点地落在林砚的背影上。那人坐姿端正,肩背挺直,像一棵生长在严苛环境里的冷杉。
“喂。”梁迟忽然开口,声音因为感冒而有些沙哑。
林砚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了停,没有回头:“嗯?”
“……你那次,”梁迟顿了顿,喉咙发干,“在地下室……最后,为什么……” 为什么擦那把破剪子?为什么握住我的手腕?话到嘴边,却盘旋着,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出口。他问不出口。那太像一种软弱的索求,索求一个解释,索求那冰冷理性背后或许存在的一丝温度。
林砚沉默了片刻。键盘敲击声没有再响起。
“因为,”他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似乎比平时慢了一些,“它需要被擦拭。”
一个简单到近乎废话的回答。却又好像回答了所有。
因为它在那里。因为它脏了。因为它是一把被人用力握过、沾了汗和油污的、旧了的工具。所以,擦拭。
没有更深的原因。没有额外的意义。就像生病了要吃药,冷了要关窗,乱了的信息素需要梳理。
梁迟靠回床头,闭上眼睛。心里那点细微的涟漪,似乎被这个答案轻轻抚平了,又似乎荡开得更远。他分不清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又过了两天,梁迟基本痊愈。病去如抽丝,身体恢复了,精神上却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消耗战,整个人都有些惫懒。傍晚,他难得没有出去,就靠在椅子上,望着窗外逐渐沉落的暮色发呆。
林砚从外面回来,带进一身秋夜的凉气。他放下书包,走到自己床边,从枕头底下拿出了那个装着崭新指甲剪的、磨砂质地的金属盒子。
梁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了过去。
林砚打开盒子,取出那把银灰色、线条流畅的新剪子。他没有看梁迟,只是低着头,用指尖轻轻抚过剪子冰凉的表面,沿着那简洁的刃线,划过转轴,最后停留在尾端。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
然后,他拿起旁边那把旧的、已经擦拭干净的指甲剪,将两把剪子并排放在自己摊开的掌心。一新一旧,一精致一粗粝,在台灯的光晕下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看了很久。目光在新旧之间来回移动,像是在比较什么,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梁迟屏住了呼吸。他不知道林砚要做什么。
终于,林砚动了。他拿起那把新指甲剪,没有放回盒子,也没有递给梁迟。而是伸出手,将它轻轻放在了梁迟那张总是凌乱的书桌上,就放在那几支散乱的笔和空糖纸旁边,与那把旧指甲剪,隔着几厘米的距离,遥遥相对。
做完这个动作,他没有解释,也没有看梁迟的反应,只是合上了那个空了的金属盒子,将它放回了枕头底下。然后,他像往常一样,拿起书,坐回自己的位置,仿佛刚才那个举动,只是随手整理了一下物品。
宿舍里依旧安静。
梁迟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两把并排放置的指甲剪上。新的那把,银灰冷冽,完美得像不属于这个杂乱的世界。旧的那把,黯淡沉默,带着抹不去的磕痕和那个松动的调节栓。
它们并排躺在那里,像两个并行的答案,或者两个等待选择的入口。
林砚没有强迫他选择。他只是把选择,放在了那里。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远处的路灯亮起,连成一条昏黄的光带。秋夜的风,带着最后的寒意,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
梁迟缓缓伸出手,指尖悬在那把新指甲剪上方。金属的冷光,映在他微微颤抖的指尖上。
要拿起它吗?
拿起它,意味着接受那份“完美”的工具,接受被规划好的、更“正确”的路径,接受与林砚之间那套冰冷而高效的“梳理”逻辑更进一步地绑定?
还是……
他的指尖,最终越过了那把崭新的剪子,落在了旁边那把旧的、带着熟悉粗粝触感的金属上。
他紧紧握住了它。
冰凉的,实实在在的。松动的调节栓在掌心微微晃动,剪刃末端的豁口抵着皮肉。
他抬起头,看向林砚。
林砚似乎一直在用余光注视着他。当梁迟握住旧剪子的那一刻,林砚几不可察地,极轻微地,眨了一下眼睛。
然后,他转开了视线,重新落回书页上。嘴角的线条,似乎比平时,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薄荷的气息,在寂静的宿舍里,无声地流淌着。清冽依旧,却仿佛不再那么冰冷,而是带上了一点秋夜空气般的、微凉的包容。
梁迟低下头,看着掌心里紧握的旧物。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着。
他不知道这个选择意味着什么。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开始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