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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三节 暗室微光 ...


  •   多铎那声“滚出去”后,沈知意不知自己是怎样回到那间偏院小屋的。

      房门在身后合拢,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感觉到双腿软得如同踩在棉花上,顺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唇上、下颌仿佛还残留着那粗暴的触感和力道,火辣辣地疼。被攥过的手腕浮现出一圈清晰的青紫。可这些皮肉上的痛楚,远不及心头那翻江倒海的惊悸、屈辱,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灭顶的茫然。

      他……怎么可以那样对她?

      那个平日里虽威严却讲理,重伤时流露脆弱,会与她谈论心与手的王爷,怎么会突然变成那样一个陌生的、暴戾的、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的野兽?

      眼泪早已在夺门而出的那一刻流干了,此刻只剩下空洞的干涩和一阵阵控制不住的生理性颤抖。她抱紧自己,将脸埋进膝盖,却依然驱不散周身彻骨的寒意。那是从心底最深处渗出来的,对自身处境的清醒认知带来的恐惧。

      她只是一个奴婢。一个他可以随意“点选”,随意驱使,随意……处置的物件。今日是粗暴的亲吻,明日又会是什么?福晋日益冰冷的目光,王府中悄然流窜的窃窃私语,还有他今日这失控的举动……她仿佛站在一片薄冰之上,冰面已经开裂,而冰下是深不见底、足以吞噬一切的寒潭。

      不知在冰冷的地上坐了多久,直到夜色完全笼罩了小院,寒意透骨。她才木然地扶着门板站起来,摸索着点亮了油灯。昏黄的光亮起,照亮一室清冷。桌上还放着晌午未喝完的半碗冷粥。她没有胃口,只想用冷水洗去脸上狼藉的泪痕和那令人作呕的感觉。

      她端起铜盆,准备去院角的水缸打水。刚推开门,一个瘦小的身影差点和她撞个满怀。

      “哎哟!”来人低呼一声,手里端着的一个粗陶碗晃了晃,里面的液体险些泼洒出来。

      沈知意定睛一看,是个面生的小丫鬟,不过十二三岁年纪,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夹袄,梳着双丫髻,小脸冻得通红,一双眼睛却很大,此刻正惊慌地看着她,又迅速低下头去。

      “对、对不住,沈姑娘!奴婢没看见您出来!”小丫鬟声音细细的,带着惶恐。

      沈知意摇摇头,她现在没心思应付任何人:“无妨。你是?”

      “奴婢叫小莲,是在后头浆洗房做事的。”小丫鬟飞快地抬头瞥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将手里的粗陶碗往前递了递,小声道,“是、是苏拉嬷嬷让奴婢给姑娘送碗姜汤来,说……说秋夜里寒气重,姑娘又刚从王爷书房回来,怕是受了惊,喝碗热的驱驱寒。”

      苏拉?沈知意微微一怔。她与后头浆洗房的人素无往来。这苏拉是……

      小莲见她迟疑,忙补充道:“苏拉嬷嬷原来是在宫里伺候的老嬷嬷,前年放出来的,就在咱们府上浆洗房管事。她、她说她认得姑娘的母亲,柳……柳娘子。”

      母亲?!

      沈知意心头剧震,霍然看向小莲。小莲被她眼中的惊色吓了一跳,端着碗的手又紧了紧。

      “苏拉嬷嬷……认得我母亲?”沈知意的声音有些发干。

      “苏拉嬷嬷是这么说的。”小莲怯生生地点点头,“她说她从前在宫里尚服局当过差,柳娘子……好像也在那儿待过?具体的奴婢也不清楚。苏拉姐姐只是让奴婢送汤来,别的没多说。”

      沈知意沉默地接过那碗姜汤。碗壁温热,散发着老姜辛辣的气息。在这冰冷的、充满屈辱与恐惧的夜晚,这碗来历不明的姜汤,却像一丝微弱却真实的热源,熨帖着她冰凉的手心。

      “替我……多谢苏拉嬷嬷。”她低声道。

      “哎!”小莲如释重负,应了一声,又偷偷抬眼看了看沈知意苍白憔悴的脸,和那红肿未消的唇,眼中闪过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复杂神色,似是怜悯,又似是某种了然的叹息。她没再多话,行了个礼,便转身迈着小碎步,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的廊庑下。

      沈知意端着那碗姜汤回到屋内,掩上门。她没有立刻喝,只是捧着碗,感受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母亲……宫里……苏拉嬷嬷。母亲从未详细提过入宫的经历,只说是家里获罪,没入宫廷为婢,后来因缘际会才被放出,嫁给了父亲。这位苏拉嬷嬷,是母亲旧识?还是……

      这碗姜汤,是纯粹的善意,还是某种试探?

      但无论如何,在这四面楚歌、连自己倚仗的那点“清明”都似乎被彻底打碎的夜晚,这一点来自陌生人的、可能与母亲有关的关怀,竟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她小口小口地喝完了姜汤。辛辣的暖流从喉咙一直延伸到胃里,稍稍驱散了体内的寒意。她走到那面模糊的铜镜前,就着昏暗的灯光,看向镜中的自己。发髻松散,几缕碎发狼狈地黏在颊边,嘴唇红肿,下颌的指痕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刺目,眼中是褪不去的惊惶与空洞。

      她拧了块湿冷的帕子,敷在眼睛和脸上。冰冷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不能这样下去。恐惧和自怜没有用。她必须冷静下来,想清楚。

      王爷今日的失控,绝不仅仅是因为那几笔账目。他从未那样失态过。是朝中出了什么事?还是……宫里?联想到他今日入宫归来后的异常,答案似乎呼之欲出。是皇上的压力?还是关于他婚姻子嗣的安排,触动了他某根敏感的神经,而自己成了他无处发泄的怒火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的牺牲品?

      这个认知让她心脏又是一阵抽痛。原来,她连成为他“烦恼”的资格,都如此不堪,如此低微。

      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继续留在账房?今日之事后,她该如何面对他?他还会像从前一样,与她谈论账目,交代差事吗?而王府上下,关于她和王爷的流言,恐怕再也压不住了。福晋会如何处置她?那些嫉恨她的管事,又会如何落井下石?

      一个个问题像沉重的石块压下来,让她几乎喘不过气。但求生本能和对母亲临终嘱托的执念,让她强迫自己停止那些无谓的恐慌。她走到水盆边,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然后坐到妆台前,拿起木梳,开始一丝不苟地梳理散乱的头发。手指还有些抖,但她抿紧了唇,动作缓慢而坚定。

      头发重新绾好,换上干净的里衣。她吹熄了灯,和衣躺到冰冷的炕上。黑暗将她完全吞噬,感官却变得异常清晰。远处巡夜人单调的梆子声,风吹过窗棂的呜咽,还有……唇上、手腕、下颌那挥之不去的、属于另一个人的触感和疼痛,混合着姜汤残存的辛辣,在黑暗中反复煎熬着她的神经。

      她睁着眼,望着头顶虚无的黑暗。母亲温柔而坚韧的脸庞在脑海中浮现。“意儿,活下去,怎么活都行,但一定要活下去。”

      怎么活?

      像从前一样,假装无事发生,继续做那个“心细清明”的账房丫头?似乎已不可能。那层平静的假象已被彻底撕破。

      逃离?她一个汉军旗的包衣奴才,户籍捏在王府手里,能逃到哪里去?被抓回来,只有死路一条。

      那么,只剩下一条路——在这已然变得更凶险的境地里,找到新的、更卑微的生存方式。更沉默,更隐形,更……顺从?不,不是顺从。是更深的伪装,更谨慎的周旋,直到……直到出现转机,或者,直到她再也撑不下去。

      就在她思绪纷乱,几乎要被绝望淹没时,窗外忽然传来极轻微的、三长两短的叩击声。

      沈知意浑身一僵,猛地坐起身,警惕地看向窗户。

      黑暗中,一个压得极低的、苍老而温和的女声,隔着窗纸幽幽传来:

      “姑娘莫怕,是老身。白日里那碗汤,可还受用?”

      是……苏拉嬷嬷?!

      沈知意心头狂跳,手指抓紧了被褥。她来了?她怎么敢深夜来此?她想做什么?

      仿佛能看透她的心思,窗外的声音继续道,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姑娘,老身没有恶意。只是白日里见小莲那丫头回来,说起姑娘形容……老身想起故人,心中不忍。这深宅内院,吃人的地方。一个人熬着,太难。姑娘若信得过,日后有什么难处,或是想听些陈年旧事,可让白日那小丫头递个话。老身……或许能陪姑娘说两句。”

      陈年旧事?是指母亲吗?

      沈知意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她想开口询问,嗓子却像被堵住。而对窗外之人的警惕,也并未完全消除。

      那声音等了一会儿,见里面没有回应,也不强求,只是轻轻叹息一声,带着无尽的寥落:“夜深了,姑娘歇着吧。记住,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别慌,别急,先保住自己。人活着,比什么都强。”

      话音落下,窗外再无声息。脚步声极轻,很快远去,融入夜色。

      沈知意依旧僵坐在炕上,手心里全是冷汗。苏拉嬷嬷的话,像另一道微光,投入这黑暗的囚笼。她提到了母亲,她给予了一种隐秘的联系方式,她甚至……似乎看透了今日发生在书房的一切,以及她此刻的绝境。

      这是又一个陷阱,还是……真的是一线生机?

      她不知道。但至少,在这令人窒息的孤立无援中,她知道了,这深宅里,或许还有另一个人,一个与母亲有过交集、此刻向她伸出枯瘦之手的人,在暗处看着她。

      这认知,并未减轻她身上的寒意与痛楚,却像在漆黑的海面上,隐约瞥见远方一盏微弱的、飘摇的孤灯。不知其是救赎的指引,还是诱人沉沦的鬼火,但至少,那不再是全然的无边黑暗。

      她重新躺下,闭上眼,将苏拉嬷嬷的话,连同那碗姜汤的暖意,一起紧紧攥在心底。眼泪终于再次无声地滑落,浸入冰冷的枕席。

      这一夜,沈知意在惊惧、屈辱、冰冷的算计与一丝微渺的、来历不明的暖意交织中,辗转难眠。而“禁忌之花”的种子,已在暴风雨的摧折和暗室微光的映照下,深深扎入了冰冷而肥沃的污泥,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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