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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四节 流言蜚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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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那场风暴,终究没能被关在紧闭的门窗之内。
次日清晨,沈知意用脂粉勉强盖住下颌的指痕,用冷水反复敷过依旧微肿的唇,换上最不起眼的青色比甲,将头发抿得一丝不乱,强撑着走进了慎思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她必须来。不露面,流言只会更甚。
账房里安静得诡异。几个书办低头做着自己的事,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可那声音里透着一种刻意的小心。当她走到自己那方靠窗的桌案时,昨日散落一地的账册票据早已不见,桌面被擦得发亮,一尘不染,干净得近乎冷漠。仿佛昨日那场惊心动魄的撕扯,从未发生。
但空气里分明多了些什么。那是窥探的目光,在她背后扫过,又迅速收回;是压低的窃窃私语,在她经过时骤然停止;是某种心照不宣的沉默,比任何议论都更令人窒息。
胡管事来得比平日略晚,眼下带着青影,神色是惯常的严肃,只是在将一叠新账册交给她时,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极快,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没提昨日书房的事,只交代了几句寻常的核对要点,语气平淡无波。
这刻意的“平常”,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平常。沈知意垂首应了,坐下开始做事。指尖触到冰凉的算珠,昨日被他攥过的手腕便隐隐作痛。她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数字上。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熟悉而确定的东西。
晌午去小厨房取饭食,路上遇到了两个在正院伺候的二等丫鬟。她们见了她,远远便停下脚步,侧身让到道旁,垂着头,态度恭敬得过分。可就在她走过她们身侧时,极轻的、带着吴侬软语腔调的一句话,还是顺着风飘进了她耳朵里:
“……瞧着倒是安分,谁能想到有那样手段……”
另一个更低的声音吃吃笑着接道:“手段不手段的,也得王爷肯受用不是?听说昨日书房里动静可大呢,连笔洗都摔了……”
声音渐低,被她们自己捂嘴的笑声掐断。沈知意脚步未停,连眼神都未偏一下,挺直的背脊却僵硬如铁。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点微弱的刺痛,勉强压住了心头翻涌的羞愤与寒意。
她取了饭,是比平日更简单的一菜一饭,连例汤都无。负责分饭的婆子耷拉着眼皮,舀菜时手抖了又抖,最后落在她碗里的,不过几根菜叶。沈知意什么也没说,端着碗回到自己僻静的小院。
刚在院中石凳上坐下,还未动筷,院门又被推开了。这次来的是福晋身边的二等丫鬟,名叫春莺的,手里捧着一个红漆描金的小食盒。
“沈姑娘,”春莺脸上挂着标准的、挑不出错处的笑容,声音清脆,“福晋念着你近日辛苦,特意让厨房炖了燕窝,赏你的。福晋说了,王爷伤愈,府中上下都松了口气,姑娘功不可没,该好生补补。”
说着,她将食盒放在石桌上,掀开盖子。里面是一盏晶莹剔透的冰糖燕窝,还袅袅冒着热气。用料十足,品相上佳。
沈知意起身行礼:“谢福晋赏赐。奴婢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姑娘谦虚了。”春莺笑意不减,目光却像小刷子似的,在她脸上、身上细细扫过,尤其在嘴唇和下颚处多停留了一瞬,那笑容便更深了几分,带着一种了然和隐隐的优越感,“这燕窝最是润肺养颜,姑娘趁热用吧。福晋还等着奴婢回话呢。”
她将“回话”二字咬得略重,似乎想看看沈知意会是什么反应。
沈知意只是再次垂首:“奴婢恭送姐姐。”
春莺眼中掠过一丝无趣,又看了看那碗明显超过一个普通丫头份例的燕窝,这才扭着腰走了。
院门重新合上。沈知意看着石桌上并排放着的两样东西:一碗清可见底的寡淡菜饭,一盏珍贵滋补的冰糖燕窝。福晋的赏赐,是恩典,也是提醒,更是昭告——你的一举一动,皆在我眼中。那碗燕窝,与其说是赏赐,不如说是一面镜子,照出她此刻处境的尴尬与危险。吃,是承认自己“需要补养”(因何需要?);不吃,是藐视主母恩赏。
最终,她将两样都慢慢吃了下去。菜饭冰冷,勉强果腹;燕窝甜腻,滑入喉中,却带着难以言喻的滞涩感。
午后,她再次回到慎思院。流言并未因福晋的“赏赐”而平息,反而像滴入水中的墨,扩散得更加无形而广泛。她偶尔去库房对账,能感觉到管库太监脸上那种混合了谄媚、好奇与鄙夷的复杂神情;去针线房领些笔墨纸砚,也能听见里面骤然低下去的嬉笑声。
更让她心惊的是,午后胡管事被前院叫去,回来时脸色很不好看,将一份账册摔在桌上,发出不小的声响。他并未看她,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所有人听:
“这差事是越来越难当了!王爷要的是‘清明’!可有些人,心思不放在正道上,整日里捕风捉影,搬弄是非,正经事倒耽误了!再让我听见谁在背后嚼舌根,编排主子,一律撵出去,绝不轻饶!”
这话说得极重,账房里顿时鸦雀无声。几个书办脸色发白,头埋得更低。沈知意握着笔的手,微微发颤。她知道,胡管事这是在敲打,也是在变相地……护着她?至少,他在试图维持账房表面的事務性,不让她被流言彻底吞没。
然而,流言如风,无孔不入。傍晚时分,她正准备离开慎思院,却在门口被一个面生的小太监拦住了。小太监不过十五六岁,脸上带着怯生生的笑,将一个用普通桑皮纸包得严实的小包裹塞进她手里,低声道:
“沈姑娘,这是门房让转交的,说是姑娘家里托人捎来的。”
家里?沈知意心头一跳。沈图自从上次被停职,再无音讯,怎会突然托人捎东西来?且门房转交,为何是这样一个面生的小太监?
她狐疑地接过,那小太监一溜烟跑了。回到自己小屋,关上门,她才小心地拆开桑皮纸。里面既无书信,也无寻常物件,只有两样东西:一盒上好的、带着淡雅香气的茉莉头油,和一对赤金点翠的耳坠子。头油是内造样式,耳坠工艺精致,绝非沈家能拿出手的东西。
没有只言片语,却比任何话语都更惊心动魄。这是贿赂,是试探,是来自府外、甚至可能牵扯到宫中或前朝的某种“问候”。送礼之人,知道她的处境,知道她“需要”打点,或者……在借此向她传递某种信号?
沈知意盯着那两样东西,像盯着两条吐信的毒蛇。她猛地将桑皮纸重新包好,将那包裹塞进了炕柜最深处,心咚咚跳得厉害。流言蜚语还在府内盘旋,这来自外界的、不明不白的“馈赠”,又将把她拖向怎样未知的漩涡?
夜色再次降临,她吹熄了灯,却毫无睡意。白日的种种——窥探的目光、含沙射影的话语、福晋赏赐的燕窝、胡管事的怒斥、还有那包来历不明的“家信”——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旋转。她感觉自己像陷入了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每一条丝线都带着审视、算计和恶意,而她被困在网中央,动弹不得。
窗外的风更紧了,吹得窗纸哗哗作响。她忽然又想起昨夜苏拉嬷嬷那苍老而温和的声音,想起那碗辛辣的姜汤。在这令人窒息的重重罗网中,那似乎是唯一一丝不带任何算计的暖意。
她悄悄起身,摸黑从箱笼里找出一块母亲留下的、半旧的绣着莲花的素帕,又摸出几枚自己攒下的、为数不多的铜钱,用手帕仔细包好。明日,或许可以找个机会,让那个叫小莲的丫头,给苏拉嬷嬷捎回去。姜汤的情,她承了。在这吃人的地方,一丝纯粹的善意,比金子还珍贵。
她重新躺下,在无边的黑暗与寂静中,睁大了眼睛。流言蜚语如影随形,而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她能做的,只有更紧地闭上嘴,更低地垂下头,在这荆棘丛生的路上,一步步走下去,直到……直到命运给出它最终的答案,或者,直到她再也无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