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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二节 夜叩心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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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扇简陋的木门并未闩紧,轻轻一推便开了,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屋内的沈知意正坐在炕沿,就着一盏如豆的油灯,缝补一件洗得发白的里衣。突如其来的门响让她浑身一颤,针尖猛地刺入指尖,沁出一粒殷红的血珠。她骇然抬头,望向门口。
玄色的披风带着室外的凛冽寒气,裹挟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堵在了并不宽敞的门框内。逆着屋外微弱的雪光,她看不清来人的面容,但那熟悉的轮廓、迫人的气息,以及腰间玉带在黑暗中隐约的反光,已让她瞬间如坠冰窟。
王爷?!
他怎么会来?在这深更半夜,独自一人,来到她这偏僻得几乎被遗忘的小院?
沈知意手中的针线和衣物滑落在地,她慌忙起身,想要行礼,膝盖却一阵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喉咙发紧,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多铎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在昏暗的油灯光晕中,快速扫过这间狭小却异常整洁的屋子——一张硬板炕,一副单薄的被褥,一张掉漆的小方桌,两把旧凳子,一个简陋的箱笼,墙上挂着一件半旧的夹袄。寒酸,却纤尘不染。空气里有一股极淡的、清苦的草药香,与他书房中惯有的墨香、酒气截然不同。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她身上。她只穿着素白的寝衣,外头匆忙披了件藕荷色的旧棉袄,一头青丝如瀑般散在肩后,显然正准备就寝。灯光在她苍白的脸上跳跃,映出那双骤然睁大、盛满了惊惧与难以置信的眼睛,和微微张开、失了血色的唇。指尖那点鲜红,在昏黄光线下格外刺目。
两人就这样隔着一方陋室,无声地对峙着。屋外的寒风从敞开的门灌入,吹得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扭曲晃动。
“王……王爷?”沈知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明显的颤抖。她屈膝想要行礼,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
“免了。”多铎开口,声音有些低沉沙哑,带着酒后的微醺和长途跋涉般的疲惫。他反手,轻轻合上了身后的木门,将呼啸的寒风隔绝在外。
关门的声音不重,却让沈知意的心跳又漏了一拍。门闩并未落下,但这封闭的空间,独处的氛围,以及他深夜突兀的造访,都让她浑身的寒毛倒竖,前次书房中那恐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抵住了冰冷的土炕边缘。
多铎将她的惊惧和退缩尽收眼底,胸口那股混杂着酒意、烦闷和莫名渴望的火焰,仿佛被泼了一勺热油,烧得更旺,却也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就这么怕他?怕到连他靠近一步,都如临大敌?
他没有继续逼近,只是缓步走到那张小方桌旁,目光扫过桌面上摊开的几本账册、一支秃笔、半块残墨,还有……一个粗陶手炉,以及一个眼熟的、朴拙的白瓷小罐。是陈墨给的那罐香饼。
他的目光在那瓷罐上停留了一瞬,眸色骤然转深,如同暴风雨前积聚的乌云。他伸手,拿起了那个瓷罐。指尖触及冰凉的瓷壁,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或是……另一个人赠予时的触感?
“这是什么?”他问,声音听不出情绪,指尖无意识地在罐身上摩挲。
沈知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迫自己镇定:“回王爷,是……是陈太医给的,说是宁神的香饼。”她不敢隐瞒,也无法隐瞒。
“陈太医……”多铎低声重复,像是品味着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倒是周到。你用着可好?”
“……尚可。”沈知意低垂着头,声音细若蚊蚋。
“尚可。”多铎点了点头,将瓷罐不轻不重地放回桌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他转过身,面对着她。油灯的光将他一半的脸庞映在光明里,线条冷硬,眼底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暗流;另一半则隐在黑暗中,更显莫测。
“抬起头来。”他命令道。
沈知意浑身一颤,缓缓抬起眼,却不敢与他对视,目光只落在他玄色披风的系带上。
“看着本王。”声音加重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她不得不抬起视线,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有酒意氤氲的血丝,有连日疲惫留下的阴影,有权力倾轧磨砺出的冷锐,还有一种更为复杂、更为灼热的东西,让她只看一眼,便心慌意乱,想要逃开。
“你很怕本王?”他向前踏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混合着室外带来的冰雪寒意,以及一种独属于他的、清冽而富有侵略性的气息。
沈知意屏住呼吸,背脊紧贴着炕沿,退无可退。“奴婢……不敢。”她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
“不敢?”多铎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多少愉悦,反而充满了自嘲与某种压抑的怒意,“沈知意,你告诉本王,自你入府以来,本王可曾亏待于你?可曾少了你的用度?可曾阻了你的前程?”
他一连三问,语气渐沉。沈知意怔住,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些。
“王爷……恩重如山,奴婢感激不尽。”她只能顺着答。
“恩重如山……”多铎咀嚼着这四个字,目光紧紧锁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那你为何总是这般模样?对着本王,不是惊,就是惧,不是躲,就是藏。倒是那个陈墨,与你非亲非故,不过给了几剂汤药,一罐香饼,你便能坦然受之,甚至……心存感激?”
他终于将盘旋心头多日的妒意与不满,化作犀利的质问,抛了出来。夜阑人静,陋室独处,酒精削弱了理智的藩篱,那些在朝堂上、在兄长面前必须深藏的情绪,此刻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
沈知意愕然抬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在……在意这个?在意她对陈墨的态度?一股荒谬感夹杂着更深的寒意袭上心头。他凭什么质问?他以什么立场质问?是主子的威严不容冒犯,还是……别的?
“陈太医是医者,仁心仁术,奴婢病中受其照料,自然感激。王爷是天,是主子,奴婢唯有敬畏忠心,岂敢有半分僭越之想?”她听见自己用最恭顺、最清晰的语调回答,将两人的关系死死钉在主仆尊卑的框架里。这是她唯一的护身符。
“好一个‘敬畏忠心’,‘不敢僭越’!”多铎眼中的风暴更甚,他又逼近一步,几乎能感受到她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身体散发的温热,“那你告诉本王,若本王今日,不要你的敬畏,也不要你的忠心,”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滚烫的气息和某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只要你呢?”
沈知意如遭雷击,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要她?什么意思?是像上次那样,粗暴的占有和践踏,还是……
未等她从巨大的震惊和恐惧中回过神来,多铎已抬起手,并非如上次那般粗暴,指尖带着微颤,迟疑地、却坚定地,拂向她的脸颊。
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肌肤的刹那,沈知意猛地闭上眼,侧头躲开,整个人蜷缩起来,如同受惊的幼兽,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压抑的呜咽。那不是抗拒,而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
多铎的手僵在了半空。
指尖离她冰凉的肌肤只有毫厘之遥,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深不见底的鸿沟。她紧闭的眼睫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蝶翼,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那声呜咽虽轻,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他翻腾燥热的心口。
酒意、妒火、占有欲,在这一刻,被那清晰的恐惧和绝望浇熄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汹涌的懊悔、无力,以及一种尖锐的痛楚。
看,这就是他要的“结果”。他深夜前来,带着连自己都理不清的复杂心绪,想靠近,想确认,甚至萌生了“抬籍”的妄念,可得到的,只是她更深、更本能的恐惧和逃避。
他缓缓收回了手,握成了拳,指节泛白。胸口剧烈起伏,那股无处发泄的郁躁和某种更深沉的空洞感,几乎要将他撕裂。
良久的死寂。只有油灯燃烧的哔剥声,和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最终,多铎向后退开了一步,拉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距离。他别开脸,不再看她惊惶的模样,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某种认命般的苍凉:
“罢了。”
他转身,不再多言,伸手拉开那扇薄薄的木门。冰冷的夜风瞬间涌入,卷走了屋内仅存的一点暖意。
“你好生歇着吧。”
话音落下,玄色的身影已融入门外浓重的夜色,消失不见。木门在他身后轻轻晃动,终究没有合拢,留了一道缝隙,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沈知意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靠在冰冷的炕沿,许久,才缓缓滑坐在地上。浑身冰凉,止不住地颤抖。指尖被针刺破的地方,早已凝固,感觉不到疼。只有心口,空荡荡的,又沉甸甸的,被方才那短短一刻内巨大的恐惧、他话语中惊人的含义、以及最后他离去时那苍凉的背影,填塞得快要炸开。
他到底想怎样?他说的“要她”,是什么意思?抬籍?收房?还是……别的?
而那句“罢了”,又是什么意思?是放弃?是无奈?还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今夜他这一叩,敲开的或许不是心门,而是潘多拉的魔盒。某些一直被强行压抑、遮掩的东西,已被彻底掀开了一角,露出了内里狰狞而灼热的真相。
山雨欲来,而这陋室中的短暂对峙,不过是第一道撕裂夜空的、苍白的闪电。更猛烈的雷声与暴雨,正在乌云深处积聚,随时可能倾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