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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八章 山雨欲来
第一节 御体违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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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八年(1644年)的春天,来得迟,也来得沉闷。盛京的积雪尚未化尽,一股更沉重的阴霾已笼罩了整座皇宫,并迅速蔓延至八旗权贵的府邸。
清宁宫御体违和的消息,在正月里还只是秘而不宣的传言,到了二三月间,已成了公开的秘密。太医院院判、御前伺候的太监频频出入,各色珍贵药材流水般送入宫中,却似乎都未能扭转那位开国雄主日益衰颓的气象。皇帝皇太极不再御门听政,重要政务移至寝宫裁夺,召见重臣的间隔也越来越长。每一次宫门开启,带出的不仅是谕旨,更有无数双窥探、揣测、不安的眼睛。
豫亲王府的书房,成了另一个不见硝烟的前线。多铎与兄长睿亲王多尔衮的密会变得越发频繁,有时直至深夜。书房内灯火通明,映在窗纸上的影子时而静止,时而急促地晃动,压抑的讨论声偶尔会拔高,又迅速低沉下去,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或是一记沉闷的拳响。
多铎明显地变了。从宫中或从兄长处归来,他眉宇间的沉郁与疲惫日益深重,那不仅是政务繁剧的劳累,更是一种身处权力漩涡中心、被无形之力拉扯紧绷的焦灼。他本就锐利的眼神,如今更添了几分深不见底的寒意和一种近乎孤狼般的警惕。处理旗务、接见属臣时,他依旧果决明快,但那份属于年轻人的、偶尔流露的意气或倦怠,已被彻底磨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硬的沉静。
他开始更频繁地饮酒。不是宴席上的应酬,而是独自在书房,就着冰冷的夜色,一杯接一杯。琥珀色的液体滑入喉中,仿佛能短暂麻痹那绷紧的神经,驱散心头那越积越厚、关乎家族命运和个人前程的巨大压力。然而,酒入愁肠,往往化作更深的躁郁。
这晚,又是与多尔衮密议至深夜。送走兄长后,多铎没有立刻回内院,而是独自坐在书房里,对着案头堆积的、关于关内流寇(李自成)势大、明廷风雨飘摇的谍报,以及几份言辞激烈、争论是否应趁机南下、以及南下后如何对待汉人官员百姓的奏议摘录,久久不语。
南下……入主中原。这个曾经遥远而宏大的梦想,此刻因皇兄的病重和时局的剧变,变得空前清晰而迫近。但伴随而来的,是更复杂的权力分配、更尖锐的满汉矛盾、以及……无法预知的腥风血雨。皇兄若有不测,这泼天的机遇与危险,将首先砸在他们兄弟几人头上。十四哥的雄心,他清楚;自己的抱负,亦在胸腔灼烧。可那龙椅之侧,从来都是白骨铺就。豪格、济尔哈朗……还有朝中那些或明或暗的势力,都在虎视眈眈。
他仰头灌下一杯烈酒,灼烧感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腹,却暖不透心底那股寒意。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书房角落——那里曾散落过她的账册,被她小心地拾起、整理。如今那里空荡荡荡,只有冰冷的砖石。
沈知意。
这个名字,连同那张总是沉静、偶尔流露出惊惶或疲惫的苍白面孔,不合时宜地撞入他纷乱的思绪。这些日子,他刻意不去想她,用堆积如山的政务和令人窒息的政治算计填满所有空隙。可夜深人静,或像此刻这般被无边的压力与孤寂包裹时,她的身影总会顽固地浮现。
他想起她核对账目时专注的侧脸,想起她因自己失控施暴而惊惧含泪的眼,想起她面对福晋赏赐时恭敬疏离的姿态,也想起……她接过陈墨那罐香饼时,指尖细微的蜷缩。
嫉妒的火苗,并未因时间的推移而熄灭,反在心底阴燃,与此刻的烦闷焦灼交织在一起,烧得他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
他给了她什么?一支玉簪,一次粗暴的侵犯,以及之后长久的冷漠和因他而招致的流言与排挤。
陈墨又给了她什么?几剂汤药,一罐香饼,几句无关痛痒的宽慰,却似乎能让她露出些许松懈的痕迹。
何其不公。何其……令人恼恨。
他烦躁地推开酒杯,杯底在紫檀木桌面上划过刺耳的声响。一种强烈的、近乎偏执的念头骤然攫住了他——他必须做点什么。不能任由她继续这样,在他视线之内,却又仿佛游离于他掌控之外,甚至可能因别人一丝微不足道的关怀而心生摇曳。
抬籍?这个念头并非第一次出现,此刻却异常清晰。
她现在是汉军旗包衣佐领家的奴婢,身份低微,是他可以任意处置的“财产”。若抬籍……哪怕是抬入满洲下五旗,哪怕是给一个最低等的“庶福晋”名分,她的身份便会截然不同。她将正式成为他的女人,名正言顺地留在府中,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那些流言蜚语,福晋的敲打,甚至陈墨那不合时宜的“关怀”,都将失去立足的根基。
这念头带着酒精的灼热和占有欲的蛮横,让他心跳加速。是了,这或许是个办法。既是安置她,也是……安抚自己那莫名躁动、无法安放的心绪。在即将到来的、可能天翻地覆的变局前,他需要一些确定的东西握在手里。她,或许可以成为其中之一。
然而,理智的冷水随即泼下。抬籍,尤其是抬汉女为庶福晋,绝非易事。宗人府那关不好过,福晋和科尔沁部族那边必有激烈反应,十四哥会怎么想?朝中那些时刻盯着他错处的政敌,又会如何借此攻讦?在皇兄病重、继承大事悬而未决的敏感时刻,此举是否明智?
利弊在脑中飞速权衡,拉扯着他的神经。他猛地站起身,在书房内烦躁地踱步。窗外夜色浓重如墨,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更深的黑暗与风暴。
他需要静一静,需要……再看看她。不是隔着距离冰冷的审视,而是更近一些,看看她的眼睛,看看那里面,除了恐惧和疏离,是否还藏着别的、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东西。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压不下去。他不再犹豫,抓起搭在椅背上的玄色披风,大步走出书房,没有带任何随从,径直朝着慎思院的方向走去。
夜已深,慎思院早已熄了灯,一片寂静。只有沈知意所住的那间偏院小屋,窗纸上还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昏黄的光晕,在无边的黑暗里,像风中之烛,微弱,却执着地亮着。
多铎在院门外停下脚步,望着那点光。胸腔里,酒意、政治算计带来的烦闷、对她难以言喻的占有欲、以及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更深沉的东西,混杂在一起,翻滚沸腾。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此刻,他站在她的院门外,被她窗内那点微光牵引,仿佛那是狂暴海面上唯一可见的、脆弱的灯塔。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他知道,他不能再等了。
他抬手,推开了那扇虚掩的、简陋的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