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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四节 裂帛惊变 ...


  •   多铎攥着沈知意的手,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终于松开了。

      不是清醒后的放手,而是力竭后的滑脱。他的手指从她青紫肿胀的手腕上无力地垂落,陷入锦被之中,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已平稳许多,不再有那些骇人的呓语和抽搐,只是沉沉地昏睡着。

      沈知意几乎在同一时刻,浑身一松,整个人从脚踏上瘫软下来,跌坐在冰冷的地砖上。手腕上那圈刺目的青紫和破皮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她已感觉不到。耳朵里还嗡嗡回响着昨夜那些疯狂的、血腥的、令人窒息的话语,眼前晃动着他时而狰狞、时而脆弱、时而温柔得可怕的面容。

      帐外的天色,透出一种不祥的灰白。

      厚重的门帘被轻轻掀开,御医弓着身子进来,小心地请脉,又查看了多铎的眼睑舌苔,长长舒了口气,转身对不知何时已静立在门边的多尔衮和福晋低声道:“王爷脉象虽仍虚浮,然惊厥已平,肝风渐息,热毒似有外透之象。最凶险的关口,算是……熬过去了。接下来便是精心调理,万不可再动肝火,需绝对静养。”

      熬过去了。

      沈知意麻木地听着。他熬过去了。那她呢?她这一夜聆听深渊、身心俱创的劫难,也能过去吗?

      “有劳。”多尔衮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对御医略一颔首,“下去开方熬药吧。”

      御医如蒙大赦,躬身退下。

      屋内只剩下了四人——昏迷的多铎,瘫坐在地的沈知意,以及伫立着的多尔衮与博尔济吉特氏。

      福晋的目光,先是在丈夫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里面有关切,但更多的是一种死水般的冰冷。然后,那目光如冰锥般,缓缓移到了地上的沈知意身上。从她散乱的头发,苍白如鬼的脸,红肿的双眼,最后,定格在她手腕上那圈无法忽视的、属于另一个男人的掐痕上。

      博尔济吉特氏忽然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刺耳、凄凉。

      “沈姑娘,”她开口,声音竟出乎意料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是万丈寒冰,“这一夜,辛苦你了。”

      沈知意挣扎着想爬起来行礼,却双腿发软,试了两次才勉强跪好,以头触地,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奴……奴婢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

      “分内之事?”福晋重复着,缓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一字一句,轻轻问道:“听王爷说了那么多‘分内’之外的话……沈姑娘,可还听得明白?可还……记得住?”

      沈知意浑身一颤,伏在地上不敢抬头。记得住?那些话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了她的灵魂上,只怕此生此世,想忘都忘不掉了。

      “奴婢……奴婢惶恐……王爷病中呓语,做不得真……奴婢不敢妄听,更不敢妄记。”她只能这般回答,将一切推给“谵妄”。

      “好一个‘做不得真’,‘不敢妄记’。”福晋伸出手,冰凉的、戴着翡翠戒指的手指,轻轻抬起了沈知意的下巴,迫使她抬头。两张脸近在咫尺,福晋眼中那冰冷的、带着疯狂边缘的恨意与绝望,再无遮掩,“可本福晋听着,倒觉得真得很。你说是不是,睿亲王?”

      她最后一句,提高了声音,转向了多尔衮。

      多尔衮一直静立旁观,此刻才将目光从弟弟身上收回,投注到这两个女人身上。他的眼神深邃难测,仿佛能洞悉一切,却又无波无澜。

      “真也好,幻也罢。”多尔衮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决定性的力量,“十五弟此番病倒,乃忧劳过度,心火亢盛所致。御医既言需绝对静养,那么,一切可能扰他心神之人、之事,皆需暂避。”

      他的目光落在沈知意身上,那目光不像福晋般带着尖锐的恨,而是一种纯粹的、居高临下的审视与裁决,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该如何处置,才能对大局最有利。

      “沈知意,”他唤她的名字,如同在点阅名册,“你于账目一道,确有才干,王爷亦曾赏识。然则,内帷之中,女子德行为先。王爷病中呓语,虽不足为凭,然流言可畏,众口铄金。为王爷清誉计,为你自身安危计,在王爷痊愈、府中风波平定之前,你不宜再留于王府中枢,亦不宜再近王爷身侧侍奉笔墨。”

      沈知意的心,随着他的话,一点点沉入谷底。她知道,这不是商量,是宣判。

      “睿亲王的意思是……”福晋抬眼看向多尔衮,眼中闪过一丝快意,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剥夺了亲手处置权力的屈辱和警惕。

      “盛京西郊,有王府一处别院,靠近皇庄,僻静少人。”多尔衮的语气毫无波澜,像在陈述一件公务,“可暂将沈氏安置于彼处,一则远离是非,二则……庄田账目繁杂,亦可让她继续效力,不至荒废了才干。待王爷大安,府中事定,再行计较。”

      别院?发配?圈禁?

      沈知意明白了。睿亲王此举,看似折中,实则是一石多鸟:

      隔离:将她这个“祸水”和“刺激源”从多铎身边彻底调开,确保弟弟“静养”。

      安抚福晋:给了福晋一个明确的态度——此人已被驱逐出核心圈。

      保全棋子:没有如福晋可能希望的那样严惩或灭口,而是保留了她(的才能),以备将来或许有用。同时也避免了在皇位继承的关键期,王府内闹出人命或丑闻,予人口实。

      观察与控制:放在眼皮子底下的皇庄别院,实则是另一种监控。她跑不了,也翻不出浪。

      果然是天家手段,冷酷、周全、不留余地。

      “睿亲王思虑周全,奴才没有异议。”福晋垂下眼帘,掩去其中的不甘。她知道,这已是最好的结果。睿亲王亲自插手,此事已定,不容她再置喙。

      多尔衮点点头,不再看她们,目光重新投向榻上的多铎,语气微沉:“此事宜速。今日便安排人送她过去。一应用度,按……按庄头例支取。王爷醒来若问起……”他顿了顿,“便说,沈氏染疾,恐过病气,已移至别院将养。其余,不必多言。”

      “嗻。”福晋低声应下。

      “奴婢……”沈知意伏在地上,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谢恩?她谢不出来。抗争?那是自寻死路。最终,她只能将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一声闷响,“……领命。”

      命运如同裂帛,在这一声闷响中被骤然撕开。昨日她还在恐惧与他同处一室的煎熬,今日,便被一纸无形的命令,发配至荒凉之地。而那个在昏迷中紧抓着她、说着要“护着她”、“把天捅个窟窿”的男人,对此一无所知。

      她被两个沉默的仆妇搀扶起来,几乎是拖拽着,离开了澄心斋,离开了这座她挣扎求生、受尽屈辱与震撼的王府核心。没有时间收拾任何细软,只有身上那件 borrowed 的旧斗篷。

      走过空旷的庭院时,天光已大亮。八月初四的盛京,天空是那种清澈的、冷酷的蓝。远处宫城的方向,似乎隐隐传来钟磬与诵经之声,庄严而哀戚,为病重的皇帝祈福。山雨欲来的气息,笼罩着整座城市。

      沈知意被塞进一辆灰扑扑的青幔小车。车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在车轮辘辘启动的声响中,她最后回头,从车帘缝隙里,望了一眼那座越来越远的、巍峨而沉默的豫郡王府。

      手腕上的疼痛依旧鲜明,耳畔的呓语仍未散去。前路是未知的荒凉别院,身后是未醒的梦魇与滔天的权势。

      裂帛已惊变,孤身赴荒途。而她与那个深渊中的灵魂之间,这被迫斩断又因知晓秘密而更紧密的联结,究竟会走向何方?

      马车颠簸着,驶向盛京西郊的茫茫山野。而历史的洪钟,已在皇宫深处,沉闷地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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