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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五节 孤灯映血 ...


  •   崇德八年(1644年)八月初九,子夜刚过,盛京皇宫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沉重到令人心悸的钟响。

      “当——”

      那钟声不同于平日的报时,沉闷、绵长,带着某种宣告终结的威严,穿透重重宫墙与寂静的夜空,敲在每一个还未入睡的人心上。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整整二十七响,国丧之音。

      清宁宫的灯火,在这一刻,似乎都暗淡了一瞬。

      几乎就在钟声落定的同时,豫郡王府澄心斋的内室,榻上昏睡数日的多铎,猛地睁开了眼睛。

      没有初醒的迷茫,那双眼睛在触及帐顶熟悉纹样的瞬间,便骤然清明,锐利如受伤后蛰伏的猛兽,只是深处带着大病未愈的灰败与血丝。他几乎在睁眼的同时,就试图撑起身子,但手臂一软,又重重跌回枕上,胸口传来撕裂般的闷痛,让他闷哼一声,额上瞬间沁出冷汗。

      “爷!您醒了!”守在榻边打盹的小侍从喜塔腊惊跳起来,扑到床边,声音带着哭腔,“您可算醒了!御医!快传御医!王爷醒了!”

      外间一阵慌乱急促的脚步声。御医提着药箱几乎是冲了进来,福晋博尔济吉特氏也披着外衣匆匆赶到,她脸上交织着如释重负的庆幸和某种更深的不安。

      御医手忙脚乱地诊脉,多铎却猛地挥开他的手,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外面……什么声音?”

      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喜塔腊“扑通”跪倒,以头触地,瑟瑟发抖。福晋的脸色在烛光下白得透明。御医伏在地上,不敢言语。

      多铎的目光缓缓扫过他们,最后定格在福晋脸上,那眼神冰冷得让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说。”他只吐出一个字。

      博尔济吉特氏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声音干涩:“是……宫里的丧钟。皇兄……皇兄驾崩了。就在……一刻钟前。”

      多铎的瞳孔骤然收缩。尽管早有预料,尽管这些时日的压力与病倒皆源于此,但亲耳听到这最终的宣判,仍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胸口。他喉咙一甜,强忍着咽下那股腥气,手指死死攥紧了身下的锦褥。

      皇兄……真的走了。

      那个曾经摸着他的头夸他“像朕”的阿玛最疼爱的幼子,那个将他从贝勒复封为郡王、委以重任的皇帝,那个在病中仍不忘敲打他婚姻子嗣的兄长……真的,不在了。

      大清的天,塌了一半。而剩下的那一半,将由谁来撑起?十四哥?还是豪格?

      无数纷乱的念头、血腥的算计、未来的滔天巨浪,瞬间涌入他刚刚清醒却依旧疼痛欲裂的脑海。但就在这历史的惊涛骇浪拍打心防的瞬间,另一个更纤细、更顽固的影像,却冲破一切阻隔,清晰地浮现——

      昏暗灯光下,那双盛满惊惧与泪水,却又在听他呓语时流露出复杂悲悯的眼睛。还有……手腕上那真实无比的、被紧紧攥住的触感,以及耳边破碎却执拗的“……这次我护着你……”

      那不是梦。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再次射向福晋,声音比刚才更冷,带着一种急切的、不容闪躲的逼问:“她呢?”

      福晋浑身一颤,袖中的手紧紧握拳,指甲陷进肉里。她强迫自己迎上丈夫的目光,用早已准备好的、平静到近乎麻木的语气回答:“爷问的是沈知意?她前几日突发急症,高热咳血,御医说恐是肺痨之兆,极易过人。为防过了病气给爷,也为了她自身将养,睿亲王做主,已将她移出王府,送至西郊皇庄别院静养。爷昏迷不醒,事急从权,未曾禀报。”

      急症?肺痨?移出王府?静养?

      每一个词都合情合理,但组合在一起,从福晋口中用这种语气说出来,多铎一个字都不信。

      他太了解自己的福晋,也太了解十四哥。沈知意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经过那一夜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谵妄,只怕这屋里屋外所有人都“知道”了。在他昏迷、皇兄病危的这个当口,他们怎么可能仅仅因为“肺痨”就将人送走?送走,只怕已是十四哥看在兄弟情分上,能给的最“温和”的处理。

      一股暴戾的怒气混合着某种尖锐的恐慌,猛地冲上头顶。他们把她送走了?在他昏迷不醒、最无力掌控的时候,把他唯一抓住的、能让他心神稍定的“东西”,像处理一件碍事的家具一样,丢到了荒郊野外?

      “谁准的?”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带着血腥气。

      “是……睿亲王。”福晋垂下眼帘,“睿亲王说,爷需绝对静养,一切可能扰了心神的人与事,皆需暂避。这也是为了爷的身子着想。”

      “好一个‘为我着想’!”多铎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嘶哑难听,充满了自嘲与冰冷的怒意。他撑着身子,再次试图坐起,御医和喜塔腊慌忙上前搀扶。

      他靠在床头,胸口剧烈起伏,每一下呼吸都牵扯着内里的疼痛。他看向窗外,皇宫的方向,灯火似乎比平日多了许多,人影幢幢,那是权力在失去主人后最疯狂的躁动。而他的王府,他躺在这里,连一个自己想留下的人都留不住。

      “现在什么时辰?宫里……情形如何?”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眼前最紧要的局势,但沈知意苍白含泪的脸,却固执地在他眼前晃动。

      “刚过子时不久。宫里已乱,两黄旗的大臣、各位亲王贝勒,想必都已闻讯赶去了。”福晋低声道,“睿亲王离府前嘱咐,若爷醒了,务必告知,万事有他,请爷安心养病,切勿妄动。”

      安心养病?多铎扯了扯嘴角。皇兄驾崩,十四哥与豪格必有一场你死我活的争夺。他这个手握正白旗、十四哥最得力的臂助,却躺在这里,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谈何“安心”?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混杂着对失去掌控的愤怒,以及对那个被送走的女子隐隐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担忧,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脏。比伤口的疼痛更甚。

      “备车。”他忽然道。

      “爷!万万不可!”御医和福晋同时惊呼。御医连连磕头:“王爷,您脉象未稳,气血两亏,此刻起身,若有闪失,恐伤及根本啊!”

      “备车。”多铎重复,声音平静,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心。他看向福晋,“去宫里。皇兄驾崩,我这做弟弟的,难道连最后一面都不去见?至于我的身子,”他冷冷扫了御医一眼,“死不了。”

      他必须去。不仅仅是为了皇兄,更是为了十四哥,为了他自己,也为了……在这权力重新洗牌的时刻,确认自己还有多少话语权。只有手握权柄,他才有能力去决定很多事,包括……一个人的去留。

      至于沈知意……西郊皇庄别院。

      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地名。等他从宫里回来,等这塌了天的风波暂定,他自然会去“接”她回来。他的人,谁准他们擅自处置?十四哥也不行。

      “另外,”他看着福晋瞬间惨白的脸,补充了一句,语气不容置疑,“我醒来的事,以及我要进宫的事,暂时不必派人去告知十四哥。我自会去寻他。”

      他要在所有人,包括他最信任的十四哥面前,保留一丝主动和意外。这是他从无数次血战和宫廷倾轧中学到的生存法则。

      很快,亲王规制的马车悄然驶出豫郡王府,驶向灯火通明、暗流汹涌的皇宫。多铎裹着厚重的貂裘,靠在车厢内,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却锐利如刀,映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被丧钟和权力欲望点燃的盛京夜景。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西郊山野深处,那座名为“别院”实则如同囚牢的孤寂院落里,沈知意对宫中巨变与王府风波一无所知。她正就着一盏如豆的、不断摇曳的油灯,对着皇庄管事送来的、混乱不堪的陈年旧账,一页页艰难地核对着。

      灯火将她纤细孤独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窗外,是北方初秋凛冽的山风,和覆盖一切的、深沉的黑暗。远处隐约有夜枭凄厉的啼叫,更添荒凉。

      一滴冰冷的雨水,顺着年久失修的窗棂缝隙渗入,恰好滴在账册一处模糊的墨迹上,缓缓泅开,像一滴无声晕染的血泪。

      孤灯,寒夜,乱账,囚徒。

      山雨已至,紫禁城内的滔天巨浪即将席卷天下。而她这只被暂时封存在边缘的棋子,命运已彻底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只能在这寂寥的荒院里,听着远方的雷声,等待着被那不可抗拒的历史洪流,再次卷入更加凶险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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