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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三节 宫阙新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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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紫禁城,像一个被骤然唤醒的庞然巨兽,每一片琉璃瓦、每一块金砖都透着一种紧绷的、陌生的忙碌。前朝的痕迹被迅速而有序地覆盖:破损的窗棂在更换,褪色的楹联在重漆,宫殿匾额上的满文与蒙文被小心翼翼地镌刻在汉文之侧。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油漆、木料刨花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新旧交替的气息。
沈知意被“借调”出小院的次数渐多。并非去什么机要之地,多是文书房、典籍库这些边缘却又堆积如山的处所。她终日埋首于故纸堆中,将前明各衙署散乱无章的陈年档案分类、登记、摘录要点。工作的内容枯燥至极,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身在何处——她触摸的每一页纸,都曾属于那个已然崩塌的王朝。
这日,她被领到一处偏僻的庑房,协助整理礼部移交的、关于“卤簿仪仗”与“朝贺乐章”的旧档。房间里堆满了落满灰尘的卷轴和图册。一同做事的,还有两个从原明朝翰林院留用的老典簿,以及一个内务府新派的年轻笔帖式。
老典簿们沉默寡言,佝偻着背,动作慢得像在挪动自己的墓碑。那年轻笔帖式却是满洲人,叫阿克敦,性子活络,耐不住寂寞,一边笨拙地学着辨识汉字,一边压着嗓子与沈知意搭话。
“沈姑娘,您说这汉家的规矩,怎地这般繁琐!”阿克敦拿起一本画着各种车辇伞盖的图册,咧了咧嘴,“光是这皇帝出行的仪仗,就得几百上千人,名目多得吓人。哪像咱们在盛京,大汗出行,虽也威严,可没这么多弯弯绕。”
沈知意垂着眼,将一卷关于“大朝会乐章”的章程归类,低声道:“礼制所载,各有章法。旧朝沿用日久罢了。”
“旧朝……”阿克敦咂摸了一下这个词,凑近些,声音更低,“听说没?宫里正紧锣密鼓预备着,迎接咱们皇上和两位皇太后圣驾呢!估摸就这月底、下月初的事儿。礼部那几个前明的老头儿,这几日天天被叫到摄政王跟前,问这问那,脸都白了。摄政王说了,此番迁都,是大清定鼎中原的头等大典,规制要比照前明,但也要显出咱大清的体统!好些个仪注,都得重定。”
沈知意整理卷轴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迁都,定鼎。这些字眼像烧红的针,刺着她的耳膜。她仿佛能看见,不久之后,那个年幼的皇帝,将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踏过这座宫殿的门槛,坐在那张曾经属于朱姓天子的宝座上。而此刻她手中这些陈旧的乐章,或许稍作修改,便会成为那场典礼的背景。
“那……自是大事。”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可不!”阿克敦没察觉她的异样,自顾自说道,“听说连随皇上太后来的各位太妃、福晋、格格们的住处、用度、仪制,都得重新安排,内务府忙得脚打后脑勺。哦,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带了点暧昧的揣测,“连各位亲王贝勒府里的女眷册封、安置,好像也都提上议程了。说是新朝新气象,内闱也要理顺规矩……”
沈知意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猝然从脊椎窜上。她不再接话,只将头埋得更低,近乎粗暴地加快了手中的动作,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些不祥的联想甩开。
然而,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几天后的一个晌午,沈知意刚被送回小院不久,院门便被叩响。来的不是寻常太监,而是一位穿着酱色绸袍、面容白皙、神色矜持的中年宦官,身后跟着两名小太监,手里捧着朱漆托盘,上面覆盖着明黄绸袱。
秦嬷嬷一见那人袍角的纹样和腰间的牙牌,脸色微变,慌忙跪下:“给崔谙达请安。”
沈知意也认出来人服饰不同寻常,应是内务府有头脸的大太监,遂敛衽行礼。
崔太监目光在沈知意身上一扫,带着一种评估器皿般的审视,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咱家奉摄政王口谕,并内务府、宗人府联签文书,特来晓谕。”
他略一停顿,从小太监手中取过一份盖着鲜红大印的公文,展开,用那种宣读制诰般的平板语调念道:
“谕曰:兹有汉军旗包衣佐领下女沈知意,本系内务府籍。自入豫亲王府,经办账目,尚称勤谨。前番松锦、山海关等役,随军核厘军需,亦有微劳。今新朝鼎定,典制维新。着即抬入满洲镶白旗籍,指予和硕豫亲王多铎,为庶福晋。一应仪制、用度,照例办理。尔其恪守妇道,谨侍亲王,毋负天恩。钦此。”
冰冷的字句,如同淬了毒的钉子,一根根凿进沈知意的脑海,将她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侥幸钉死在原地。抬旗……指予……庶福晋……
虽然早有隐约的预感,但当这判决以如此正式、如此不容置疑的方式降临,她依然觉得眼前一黑,仿佛整个皇城的重量都压了下来,让她瞬间窒息。耳朵里嗡嗡作响,崔太监后面又说了些什么“谢恩”、“吉日”、“冠服”,她都听不真切了。
秦嬷嬷已经连连磕头,口称“大喜”,又急急拽了一下她的衣袖。
沈知意浑身冰冷,四肢僵硬,在秦嬷嬷的搀扶下,木然地屈膝,对着那卷她根本没看清内容的公文,拜了下去。喉咙像是被铁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崔太监对这等反应似是见怪不怪,将公文交给身旁的小太监,示意他将托盘呈上。明黄绸袱揭开,露出一套折叠整齐的、石青色缎子绣着缠枝莲纹的吉服袍,以及一套点翠钿子,旁边还有一个锦匣,想来是首饰。
“庶福晋的吉服冠饰在此,请收好。三日后,宗人府会有嬷嬷来教导仪节。眼下宫里宫外都忙着迎接圣驾的大典,王爷那边也军务繁忙,具体的仪程,稍后自会有人来告知。”崔太监的语气公式化,说完,略一躬身,便带着人转身离去,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公务。
院门重新合上,将那点虚伪的“天恩”热闹隔绝在外。
秦嬷嬷捧着那托盘,看着上面华美却冰冷的衣饰,又看看僵立原地、面无人色的沈知意,脸上的喜色早已褪去,换上了一种深切的同情与无奈,张了张嘴,终究只化作一声叹息,默默将东西捧进了屋里。
沈知意独自站在院中。午后的阳光透过海棠稀疏的枝叶,在她脚前投下支离破碎的光斑。远处,隐约传来工匠修缮宫殿的敲打声,和太监们催促备办典礼用物的急促呼喝。整个紫禁城都在为迎接新主人而喧嚣忙碌,没有人会在意,在这僻静一隅,一个女子刚刚被宣判了终身的囚禁,并被套上了一具名为“庶福晋”的、华丽而沉重的枷锁。
她缓缓抬起手,阳光穿过指缝,刺得眼睛生疼。这双手,能拨动算珠,厘清最乱的账目,却拨不动自己命运的分毫。从此以后,她不仅是沈知意,更是“豫亲王庶福晋沈佳氏”。一个被征服的符号,一个被赏赐的物品,一个必须“恪守妇道、谨侍亲王”的活摆设。
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无声地淌了满脸。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彻骨的、灭顶的荒诞与绝望。她曾以为账房是囚笼,别院是囚笼,这皇城小院是囚笼。却原来,那些都只是预演。直到此刻,这纸文书落下,这身吉服送来,她才真正被关进了那间最华丽、最牢固、也最令人窒息的终身囚室。
而签发这判决的,是那至高无上的权力。执行这判决的,是那不可抗拒的“规矩”和“天恩”。
她靠着冰凉的海棠树干,缓缓滑坐在地,将脸埋进膝间,肩膀剧烈地颤抖,却发不出半点哭声。那呜咽被死死压在胸腔里,化作一阵阵尖锐的、近乎撕裂的痛楚。
远处,为迁都大典演练的钟鼓礼乐声,隐隐传来,庄严肃穆,正一遍遍演练着这天下,这宫廷,这所有人——包括她——即将遵循的、“崭新”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