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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二节 京华夜治 ...


  •   顺治元年五月的北京,白昼是绷紧的沉默,入了夜,那沉默便发酵成各种窸窣的声响、压抑的哭嚎,以及兵刃铁甲划过青石街道的、令人心悸的摩擦声。

      沈知意所居的皇城小院,白日里还能听到远处施工修缮的叮当声、太监宫女急促的脚步声,一入夜,便只剩下高墙内巡更的梆子,一声声,敲着漫长的夜。直到第三日傍晚,院门被推开,一个穿着蓝布衫子、梳着圆髻、约莫三十出头的妇人,拎着个小包袱,低头走了进来。

      “奴婢秦氏,给姑娘请安。”妇人声音低柔,带着点江南口音,行礼的姿态却有些生涩,不像是宫里久待的人,“内务府拨了奴婢来,伺候姑娘起居。”

      沈知意怔了怔,看着眼前这个面容温婉却难掩憔悴的妇人,轻轻“嗯”了一声。来了个活人,这死寂的囚笼,似乎更添了几分真实的压迫。

      秦嬷嬷话不多,手脚却利落,烧水、铺床、将从内务府领来的份例菜饭摆好。饭菜比在别院时精致些,一荤一素,还有小碗粳米饭。沈知意默默吃着,秦嬷嬷就垂手站在一旁。

      “嬷嬷是南方人?”沈知意轻声问。

      秦嬷嬷肩膀几不可察地一颤,低声道:“回姑娘,奴婢是通州人,娘家在苏州,早年……嫁到京里。”

      “通州……”沈知意想起入城时听说的,李自成军与清军在通州一带还有过激战,“家里……可还安好?”

      秦嬷嬷的头垂得更低,声音有些发哽:“男人……没了。在城里当个小书办,闯贼破城时,就没再回来。房子也叫乱兵烧了一半……亏得奴婢有个表亲在宫里当差,勉强求了个差事,好歹有口饭吃,有个地方待。”

      沈知意喉咙发紧,再也吃不下去。她放下筷子,看着眼前这个失去丈夫、家园残破,如今又不得不来服侍她这个“新贵”身边人的妇人,只觉得满心荒凉。她们都是这改朝换代洪流中,挣扎求存的一粒沙。

      “以后,就你我二人在这院里,不必太过拘礼。”沈知意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

      秦嬷嬷飞快地抬眼看她一下,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感激,又迅速低下头去:“奴婢不敢。”

      有了秦嬷嬷,院子里的“人气”多了,消息也灵通了些。这妇人谨慎,但或许因着同是汉人,又见沈知意沉静寡言,不似那些跋扈的满洲主子,偶尔也会在做事时,低声絮叨几句听来的闲话。

      “姑娘是不知道,外头乱着呢。”秦嬷嬷一边擦拭着那张小书案,一边低语,“虽说摄政王严令不许抢掠,可那些旗人兵将,刚进这花花世界,眼都红了。这几日,白天还好,夜里常有喝醉的旗兵砸门闯户的,顺天府衙和巡城的兵爷也管不过来,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沈知意正在临帖的手顿了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小团。

      “还有呢,”秦嬷嬷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神秘,“听说摄政王下了令,要……要给前明的崇祯爷发丧呢!还要去祭拜明朝的皇陵!宫里礼部和前明留下的几个老大人,正没日没夜地拟祭文、定仪程。好些人都说,这……这是收买咱们汉人的心呢。”

      笔尖的墨,彻底滴落,污了整张纸。

      沈知意僵在那里,耳边嗡嗡作响。为崇祯帝发丧?祭奠明陵?那个在紫禁城最高处,刚刚以铁蹄踏破山海关、接受吴三桂跪降的摄政王,转身便要为他亲手参与终结的王朝的皇帝,举行最隆重的哀悼?

      荒谬。刺骨冰寒的荒谬。

      她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套翻烂了的《大明律》,想起幼时听闻“天子守国门”时的懵懂敬畏,想起煤山那棵歪脖子树下帝王最后的绝望。那些遥远而抽象的忠君概念,此刻与“发丧”、“祭奠”这些具体的字眼碰撞,在她被卷入征服者阵营的屈辱现实中,炸裂成一片尖锐的、令人作呕的讽刺。

      “姑娘?姑娘您怎么了?”秦嬷嬷见她脸色瞬间惨白,摇摇欲坠,忙上前扶住。

      “没……没事。”沈知意稳住心神,推开污损的纸,重新铺开一张。她的手在微微发抖,却强迫自己握紧笔杆。“嬷嬷,可知……祭文大致说些什么?”

      秦嬷嬷摇摇头:“那等文章,奴婢哪里懂得。只听在礼部帮忙抄录的小太监嘀咕,说什么‘痛哉’、‘愍皇’、‘代为雪耻’之类的词儿,写得可……可真切了。”她顿了顿,偷偷觑着沈知意的脸色,补充道,“还听说,摄政王允了,暂缓那‘剃发’的严令,也是为着安定人心。”

      暂缓剃发。沈知意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依旧完好的发髻。这具身体,连同这头发,都成了政治博弈中暂时得以保全的筹码,而这保全本身,亦是一种羞辱。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口。一个穿着灰色袍子、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站在那儿,身后跟着个小苏拉,手里捧着几卷文书。

      “沈姑娘在否?”太监声音不高,带着宫内人特有的平板腔调。

      沈知意与秦嬷嬷忙起身。秦嬷嬷上前应道:“公公何事?”

      “咱家是内务府文书房的。”太监略一拱手,目光落在沈知意身上,“摄政王府那边传下话,说沈姑娘通晓文墨,眼下宫里人手紧缺,前明留下的典籍账册堆积如山,急需整理。这几卷,是亟待厘清的崇祯朝最后两年,光禄寺、宝钞提举司的部分旧账副本,摄政王有令,需尽快核对清楚,将其中亏空、虚冒之处摘录出来。着沈姑娘三日内,理出个概要。”

      小苏拉上前,将那一摞沉重的、散发着浓重陈旧气息的卷宗,放在了书案上。

      太监说完,也不多留,转身便走了。院门重新合上。

      沈知意走到书案前,看着那堆账册。光禄寺管宫廷膳食,宝钞提举司管钱钞。这是前明王朝最后岁月里,宫廷最奢靡也最混乱的财务一角。如今,新的征服者要清点战利品,更要从中找出前朝腐败的证据,以彰自身之“正”。

      而她,成了那个拿起放大镜,去检视母国尸体最后溃烂伤口的人。

      她缓缓坐下,解开系绳,展开最上面一卷。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记录着无数她熟悉又陌生的物品与开销:鹿筋、熊掌、貂皮、各色绸缎、金箔、香料……数字庞大得令人咋舌,其间涂改、批红、语焉不详之处比比皆是。

      她拿起算盘,指尖冰凉。秦嬷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掩上了房门。

      夜色渐深,小院里只闻秋虫低鸣。沈知意屋内的灯,一直亮着。算盘珠子起初响得滞涩,带着颤抖,渐渐地,那声音变得平稳、规律、急促,仿佛一种本能的逃避,将所有的震惊、悲凉、荒谬与自我厌弃,都强行压抑、碾碎,化入那无止境的数字运算之中。

      只有在极短暂的停歇间隙,她才会抬起头,望向窗外黑沉沉的、吞噬了一切的夜空。远处,似乎真的隐隐有钟磬之声,顺着夜风飘来,极渺茫,却又极清晰,仿佛亡魂的呜咽,又像是一场盛大虚伪戏剧开场的序曲。

      她知道,那或许是为崇祯帝筹备的法事。在这同一片夜空下,征服者在为被征服的君王举哀,而她自己,则在为这个君王的王朝,核算着最后一笔烂账。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又被她死死逼回。不能哭。在这里,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她重新低下头,将全副精神,沉入那浩瀚的、充满腐败气息的数字海洋。只有在这里,在纯粹的逻辑与计算中,她才能获得片刻的、近乎自虐的平静,才能暂时忘记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又在为何人做着何事。

      只是那噼啪作响的算盘声,在这沉寂的皇城深夜里,听久了,竟像极了谁的心,在一寸寸碎裂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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