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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五节 静夜书声 ...


  •   多铎出征的日子定在十月中。消息传来,整个豫亲王府便陷入一种外松内紧的忙碌。与前次山海关之战不同,此番南下,是真正的开疆拓土,征途漫长,胜负难料,王府上下皆屏息凝神。

      沈知意所在的澄心斋,也迎来了一波接一波的“安排”。

      先是内务府和王府的管事太监接连登门,送来的不再是简单的份例,而是异常丰厚的用度:上用的绸缎纱罗装了整整两大箱,各色毛皮,成套的金玉头面,甚至还有一匣子品相极佳的徽墨、湖笔、宣纸,以及几十本崭新的、涵盖经史子集乃至算学地理的书籍。秦嬷嬷带着小太监们收拾安置,库房都快塞不下。

      “主子,王爷这是……”秦嬷嬷看着那摞明显是精心挑选过的书籍,尤其是那几本罕见的《九章算术注》和《河防一览》的抄本,欲言又止。

      沈知意抚过冰凉的书面,没有说话。他记得她看什么书,需要什么。这与其说是赏赐,不如说是一种无声的补给,为她在漫长孤寂的囚禁岁月里,提供消耗精神的资粮。

      紧接着,是王府长史带着几名账房先生,抬着好几口沉重的铁皮箱子来到院中。

      “给庶福晋请安。”长史态度恭谨,与往日大不相同,“王爷有令,南下期间,王府一应内账,及与‘定国大将军’行辕相关的部分军需预算、粮械预支核对存档事宜,皆交由庶福晋总理稽核。此为账册、印信、以及对牌。王爷吩咐,此乃机要,旁人不得经手。庶福晋可凭王爷留下的这枚小印调阅比对府中任何存档,若有急务,亦可凭此印及王爷手谕副本来见奴才,直报王爷书房。”

      一口口箱子打开,里面是码放整齐的账册,分门别类,贴着标签:“王府岁入”、“庄田产出”、“各房用度”、“南征粮秣甲字册”、“南征军械乙字册”……最上面,放着一枚小巧的玄铁私印,刻着多铎的满文名讳,还有一封装在火漆密函里的、盖着“定国大将军”印的半幅手谕。

      沈知意看着那枚冰冷沉重的铁印,和那些关乎王府命脉乃至前线大军补给的账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这不再是简单的“管账”,这是将他的身家性命和军事命脉的一部分,托付(亦是捆绑)在了她的手上。他给了她一个身份(庶福晋),现在,又给了这个身份实打实的、令人恐惧的权力和责任。

      “王爷……何时交代的?”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王爷近日在宫中、兵部、校场连轴转,是前几日晚间回府,特意召奴才去书房交代的,嘱咐务必细致,不可有误。”长史垂首答道,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敬畏。能让王爷在出征前夜,如此郑重地将这些核心事务交托,这位新晋庶福晋在王爷心中的分量,已不言而喻。

      沈知意闭了闭眼。她仿佛能看见,那个男人在繁重的军政事务间隙,拧着眉,不耐烦却又异常清晰地列出这些条目,将她牢牢地嵌进他出征后的权力架构里。他是在用他的方式,“安顿”她,也是“锁住”她。

      长史等人退下后,澄心斋重归寂静。那些箱子沉默地立在书房一角,像一道道无声的闸门,将她与外界那场即将到来的血腥风暴,更紧密地联结在一起。

      出征前夜,终于到了。

      整座王府灯火通明,却又笼罩在一种压抑的寂静中。远处传来马匹不安的响鼻和兵甲轻微的碰撞声。沈知意摒退了秦嬷嬷,独自坐在书房里。她没有去碰那些账册,只是就着明亮的灯烛,慢慢研着一池墨。冰冷的墨锭在砚堂上划出均匀的圈,沙沙轻响,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属于“秩序”的声音。

      夜深了。前院的喧嚣渐渐平息。

      她正对着烛火出神,书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多铎站在门口。他未穿甲胄,只一身深蓝色行服,腰间束着革带,脸上带着连日操劳的疲惫,眼底有血丝,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他似乎刚从最后一场军议或告别中抽身,身上还带着夜风的寒意。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谁也没有先开口。

      他走进来,反手关上门,目光扫过书案上她刚刚摊开的一本南征地舆图册(是他送来的那些书之一),又落在那几口铁皮箱和显眼位置的玄铁印上。

      “都送过来了?”他问,声音有些沙哑。

      “是。”沈知意起身,敛衽行礼。

      “嗯。”他走到书案旁,随手拿起那本地图册翻了翻,又放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那是他思考或烦躁时的习惯动作。

      “府里的事,长史会照应。外面的事,有十四哥和朝廷。”他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布置军务,“你只管看好这些账册。该拨的拨,该核的核,不清楚的,对不上号的,记下来,封存,等我回来处置。若有急用,印信和手谕副本,你知道怎么用。”

      “妾身明白。”沈知意低声道。

      “北京城……看着稳了,底下暗流不少。”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她,“你是豫亲王府的庶福晋,守好你的本分,也守好这院子。缺什么,用度上短了什么,自己添置,不必报批。但……也警醒些,不该听的别听,不该见的别见。”

      这话里有关切,但更多的是警告和划定界限。他在告诉她如何生存,也在提醒她现在的身份意味着什么。

      “是。”她依旧垂着眼。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多铎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最终没有发出声音。他走到那口标记着“南征军械乙字册”的箱子前,打开,从最上面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走回书案。

      他拿起她刚刚磨好墨的笔,蘸饱了墨,却悬在纸上,迟疑了片刻。然后,他俯身,在册子扉页的空白处,画下几道简洁却清晰的墨线,勾勒出山川河流的走向,在旁边标注了一个地名。

      “这条线,”他放下笔,手指点着那墨迹,声音低沉,“是主力预计进兵路线。相关的粮秣押运、地方支应记录,主要归在‘丙字三号’柜。你……核对的时候,留意着些。”

      他竟将如此关键的军事信息,以如此平淡的方式,告诉了她。这不是分享,这是一种极致的、建立在“有用”之上的信任。他相信她的头脑和谨慎,相信她能理解这信息的重要性,并守口如瓶,甚至能在必要时,从账目中发现端倪。

      沈知意的心脏猛地一缩,她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温情,只有一种沉重的、不容置疑的托付,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属于即将远行者的孤注一掷。

      “王爷……”她喉头发紧。

      “账目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多铎打断她,语气重新变得冷硬,“但账目,有时比人心可靠。你……好好看管它们。”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朝门口走去。手触到门扉时,他停顿了一下,背对着她,声音融入浓重的夜色,几乎听不真切:

      “夜里看账,别熬太晚。烛火……亮堂点。”

      然后,他拉开门,高大的身影融入门外无边的黑暗,脚步声迅速远去,消失在前院方向。

      沈知意僵立在书案后,许久未动。砚中的墨,渐渐凝了一层薄冰。她缓缓坐下,目光落在他刚刚画过的那一页。简洁的墨线,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压在她的心头。他又一次,用他唯一擅长的方式,将他和她的命运,在冰冷的账册和血腥的征途上,绑得更深,更死。

      她拿起那枚玄铁小印,冰凉刺骨。印纽上雕刻的獬豸(象征公正)面目狰狞。从此,她是这王府内宅名义上的女主人之一,是掌握他部分经济与军事秘密的“自己人”,是必须在他离开后独自面对这座深宅、这座城市所有暗流的“豫亲王庶福晋”。

      窗外,远远传来第一声报晓的钟鼓,沉闷而威严,宣告着黎明的到来,也宣告着离别与征伐的开始。

      新的一天,他将披甲执锐,踏向血与火的南方。

      而她,将在这座看似华美实则孤冷的囚笼里,守着这些冰冷的账册和那枚更冰冷的铁印,在无尽的等待与核算中,度过每一个漫长日夜。

      烛火跳跃,将她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孤单,又似乎被那无形的责任与枷锁,填充得异常沉重。

      静夜书声未起,征铎已动。血色南渡的大幕,就在这北京城深秋的黎明,缓缓拉开。而她与他,一个在明处挥戈,一个在暗处执算,都被同一根名为命运与时代的绞索,越缠越紧,直至……终成陌路,或同归寂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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