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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十一章 血色南渡
第一节 征尘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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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治二年(1645年)正月刚过,北地的寒意未退,北京城铁狮子胡同的豫亲王府内外,已是一片金戈肃杀之气。正门前的拴马石旁,战马不时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铠甲鲜明的戈什哈与传令兵进出不绝,将门前的积雪踩得泥泞。
多铎站在王府正堂前的汉白玉月台上,一身石青色行服外罩着出锋的貂皮坎肩,并未着甲,但挺拔的身姿和眉宇间凝着的冷冽,比铁甲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意。他刚刚结束了一场与麾下主要将领及王府属官的简短会议。南下方略已定,粮秣军械已在调动,此刻,是出征前最后的府内安置。
管家、长史、乃至几位有头脸的管事嬷嬷垂手肃立在下首,听他最后的训示。话不多,条条清晰,关乎府中防卫、用度、与各府往来,皆是指令,不容置疑。他的目光如刮骨刀,扫过众人:“本王南征期间,府中一应事务,外务由长史呈报摄政王裁夺,内务……由福晋总理。各安其分,各司其职,若有差池,或有人借生事端——”
他顿了顿,声音并不高,却让所有人脊背发凉:“无论何人,军法从事。”
“嗻!”众人齐声应道,头埋得更低。
多铎不再多言,转身大步向内院走去。靴子踏在清扫过的青石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先去正院,福晋博尔济吉特氏已领着侧福晋、侍妾们候在廊下。见他来,纷纷行礼。
“都起来吧。”多铎脚步未停,目光在福晋端庄平静的脸上略一停留,“府里,就交给你了。看好门户,约束下人。京中若有变故,或需支应,可遣人寻长史,或……直接递牌子进宫,求见太后或摄政王福晋。”
“臣妾谨记,请王爷放心。”福晋声音平稳,滴水不漏,“愿王爷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多铎“嗯”了一声,没再看其他人,转身便走。那些或期盼、或哀切、或畏惧的目光,于他并无分别。他的心思,早已飞向了即将燃起烽烟的南方。
脚步却像有它自己的意志,穿过几道月亮门,拐向了西路更为僻静的角落。澄心斋的院门就在眼前,院里那株半枯的海棠枝丫嶙峋,衬得小院愈发寂静。他停在院门外,并没有进去的意思。
里面隐约传来极轻微的、纸张翻动的窸窣声。是了,这个时辰,她大概又在对着那些账册。他给她的“担子”不轻,王府内账、南征备用,还有他特意留下的一些需厘清的陈年旧账,足够她耗神。
出征在即,千头万绪,他本不该在此停留。可脚步就是钉住了。他忽然想起临行前夜,书房灯下她沉静的侧脸,和那声几乎低不可闻的“王爷保重”。不是关切,更像是一种……惯例的辞别。可那瞬间,他心头那股莫名的滞涩,此刻又隐隐泛起。
看个账,也需如此拼命?他皱起眉,压下那丝不悦,或者说,是某种更复杂难言的情绪。他给她权柄,给她事做,是让她有用,活着,不是让她把自己熬干。蠢。
他抬手,似乎想叩门,最终却只是屈指,在冰冷的朱漆门板上极轻地叩了一下,像是不经意的触碰。然后,收回手,转身,再没有回头。玄色披风在料峭春寒中扬起一个利落的弧度,仿佛斩断了最后一丝犹豫。
“出发!”
王府中门洞开,亲兵卫队早已列队等候。多铎翻身上马,接过亲兵递上的马鞭,目光掠过巍峨的府门,掠过远处紫禁城的方向,最后,投向南方灰蒙蒙的天际。
那里,有未平的流寇,有未服的南明,有等待他用铁蹄去征服、去碾碎的山河。那里,才有他真正的战场,和他爱新觉罗·多铎该去博取的功业与名声。
“驾!”
一声叱咤,马蹄雷动,簇拥着那道玄色的身影,如离弦之箭,冲出胡同,汇入北京城街道上正在集结、开拔的滚滚铁流之中。烟尘腾起,渐渐模糊了王府的轮廓,也模糊了那一角曾亮着孤灯、传出算盘轻响的寂静院落。
大军出京,经通州,沿运河南下,一路旌旗蔽日,舳舻千里。多铎的中军设在最大的楼船之上,他大部分时间待在舱中,对着巨大的南征舆图,与阿济格及其他将领推演军情,听斥候回报李自成残部动向及南明江北四镇的布防。
战事,比他预想的要顺利,也更要紧绷。流寇一触即溃,但散而复聚,剿不胜剿。南明诸镇看似拥兵数十万,却各怀鬼胎,内斗不休,反而让他有机可乘。然而,越是深入敌境,后勤线拉得越长,粮草、军械、兵员的补充,便成了最紧要也最烦琐的事。
这夜,船队泊在山东境内某处码头。中军帐内,多铎正听着户部派来的粮草官呈报下一段的补给计划。那官员说话絮叨,账目说得含糊不清,几个数字来回倒腾,听得多铎心头火起。
“……综上,至徐州段,预计需耗米豆共十五万石,然现存及在途仅十二万石,缺口三万,需从山东、直隶紧急调拨,然路途耗损……”粮草官捧着账册,额角见汗。
“缺口?”多铎打断他,声音冰冷,“预计?调拨?损耗?本王要的是确数!是能送到军前的实数!不是这些‘预计’、‘然则’的屁话!”
他猛地一拍案几,震得地图卷轴都跳了跳。“你们户部的人是干什么吃的?行军打仗,玩的是数字游戏吗?若因粮草不济延误军机,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粮草官吓得扑通跪倒,连连磕头。
多铎烦恶地挥挥手让他滚出去,胸膛因怒气而起伏。舱内只剩下他一人,灯烛晃动,将他的影子投在舱壁上,庞大而孤峭。他盯着桌上那份乱七八糟的补给账目,眼前却莫名闪过另一份账册的样子——页面整洁,条目清晰,数字工整,连批注都写在固定的位置,一目了然。那是她核过的账。
若是她在……这些糊涂账,何须他来费神?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被他狠狠掐灭。无用的联想! 他堂堂定国大将军,岂能依赖一个妇人核账?还是用烈酒和更繁重的军务来填满思绪来得实在。
他抓起酒壶灌了一口,辛辣直冲头顶。然而,那清晰账目的影子,和灯下沉静勾勒的侧影,却像水底的幽魂,固执地浮在意识的边缘。他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焦躁,不仅仅是为军务。
就在这时,亲兵在外禀报:“王爷,北京府中有家书到。”
“拿进来。”多铎收敛心神,沉声道。
信是长史写来的例行禀报,说了些府中安宁、京中近况等不痛不痒的话。在信的末尾,附了简短几句内院情形,关于沈知意的只有一行:
“……沈庶福晋处,澄心斋账房灯火常明,一应簿册井然,府中旧账多有厘清。福晋偶有垂询,皆应对如仪。”
灯火常明……井然……厘清……
多铎的目光在这几个词上停留了片刻。应对如仪。他几乎能想象出她是如何用那种平静无波、却又滴水不漏的态度,应对福晋或许并不友善的“垂询”。像一块被流水日夜打磨的卵石,光滑,坚硬,没有棱角,却也让人无从下手。
他将信纸随意折起,丢在案头,不再看。起身走到窗边,推开舱窗。寒冷的夜风带着水汽涌入,吹散了舱内浊气,也吹得案头灯火一阵剧烈摇晃,几乎熄灭。
他望着窗外漆黑的河面,远处营火点点,如同坠地的星辰。这广袤的、等待征服的土地,这万千听他号令的将士,这即将到来的、决定国运的厮杀……这一切如此真实,如此宏大,足以填满任何男人的雄心与生命。
可为何,在这征尘四起、金戈将鸣的前夜,他心底某个角落,却会因遥远北京城里,一盏常明的孤灯,和几句关于“账目井然”的平淡汇报,而感到一丝极其细微的、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安定?
他猛地关上窗,将寒风与那丝不合时宜的情绪一同隔绝在外。
“传令下去,明日提早一个时辰拔营。前锋哨探,再放远五十里。本王要确切知道,扬州左梦庚部的虚实!”
他的声音,重新变得冷硬如铁,充满了征服者的决心与杀伐之气。
而千里之外,北京豫亲王府澄心斋的那盏灯,依旧静静亮着,映着账册,也映着灯下人苍白的脸,对南方即将席卷而来的血色风暴,一无所知,却又通过笔下蜿蜒的数字,诡异地、宿命般地,与之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