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2、第十二章 血色棋局 第一节 核验 ...


  •   顺治二年五月二十五,南京。

      晨光透过武英殿侧殿高窗的蝉翼纱,将空气中的微尘照得纤毫毕现。殿内空旷,地砖光可鉴人,映出森然殿柱与藻井的倒影。多铎已卸了甲,只着一身石青色行服常袍,腰间束着镶玉的革带,坐在紫檀木大案之后。案上除了一方砚台、一架笔山,空无一物。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佩,目光却落在殿门方向,指尖无意识地、一下下叩击着光洁的案面。

      他在等她。等那个自通州码头一别,辗转千里,穿透扬州血色烟尘,最终被他自己亲手锁进这宫墙深处的女人。

      脚步声自殿外廊下传来,轻,稳,却清晰。不是宫女的细碎,不是太监的虚浮,更不是官员的沉滞。是一种独特的、带着某种克制韵律的步调。多铎叩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住。

      “启禀王爷,沈福晋到。”亲兵在门外通传。

      “让她进来。”多铎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将玉佩随手搁在案上。

      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素色身影迈过门槛,逆着晨光,轮廓清晰而单薄。沈知意今日穿着月白色缎地旗袍,外罩一件银鼠皮坎肩,头发梳成简单的两把头,只簪一支素银扁方。脸上薄施脂粉,却掩不住眼下淡淡的青影和异样的苍白。她低眉敛目,步履平稳地走至殿中,在离书案约一丈远处停下,敛衽,深深下拜。

      “妾身沈知意,叩见王爷。”

      声音平静,微微有些哑,像被江南湿冷的晨雾浸过。

      多铎没叫起。他的目光自上而下,将她笼罩。从一丝不苟的发髻,到微微颤抖的睫毛尖,再到交叠在身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的手。他看得仔细,近乎苛刻。南下数月,风霜战火,似乎没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又似乎将某些东西磨损得更加彻底。那是一种内里的、精神上的某种东西,像被反复锻打的精铁,表面的光华或许黯淡,内里的纹理却更加细密坚硬。

      “起来吧。”他终于开口,语气平淡,“赐座。”

      一旁伺候的苏拉太监忙搬来一个绣墩,放在侧下方。沈知意谢恩,侧身坐下,背脊挺直,依旧垂着眼。

      “一路南下,辛苦。”多铎道,像是寒暄,目光却锐利如刀,刮过她的脸。

      “托王爷洪福,行程尚算安稳。谢王爷垂问。”沈知意答得恭顺,滴水不漏。

      “嗯。”多铎端起手边的茶盏,揭开盖子,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让你看的那些账册,可有头绪了?陈之遴那边,堆积如山,焦头烂额。你既来了,若有发现,不妨说说。”

      切入正题,毫无拖沓。仿佛她只是一个被临时召来问话的属官。

      沈知意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她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仅有数页的素笺册子,双手呈上。

      “回王爷,妾身奉命查阅江宁织造、龙江提举司、及部分户部遗留漕银旧档,略有所得。其中关碍甚大,不敢擅专,已摘要录于此册,请王爷过目。”

      太监上前接过,恭敬地放在多铎面前。

      多胤放下茶盏,拿起那本册子。纸张崭新,墨迹犹带微潮。他翻开。

      第一页,是目录提纲,字迹是女子特有的清秀小楷,却力透纸背,条分缕析:

      一、江宁织造局“御用缎匹”异常亏空及流向疑点。

      二、龙江提举司“营造皇船”工料银两虚报冒领链条。

      三、前明户部遗留“江北漕银”三十万两追缴空白与疑似转移。

      四、上述三项资金疑似汇流之终端——“泰和昌”票号及关联方。

      多铎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继续往下翻。

      第二页起,是具体条目。没有冗长的叙述,只有冰冷的时间、地点、人物、数目、及简短的批注。

      “顺治元年十二月,江宁织造局账载:拨付‘泰和昌’票号‘采办苏杭新样丝经’银,计八万两。经查,同期苏杭官方丝价记录及该局入库丝经数量,此项采办银浮报逾三万五千两。批注:经手人:织造局大使刘文炳(前明留用);‘泰和昌’南京分号掌柜赵有禄。”

      “顺治二年二月,龙江提举司以‘紧急修造水师战船’为名,分三次向‘通源木行’支取木材银共十二万两。经比对工部存档船式、实际查验龙江坞库存木料及市价,此项开支虚报部分约五万八千两。‘通源木行’东主孙茂才,系‘泰和昌’票号东主闵少卿之姻亲。批注:提举司主事哈尔敏(镶白旗包衣佐领下)核准。”

      “顺治二年三月,前明户部遗留账册载,有最后一笔‘江北漕银’三十万两,于北京城破前,由郎中钱受之(即钱谦益)具文,拟解往扬州史可法军前。然扬州战后,清点户部银库及史可法行辕遗物,未见此笔巨款。妾身核对同期扬州各方支取记录及‘泰和昌’票号大额异动,发现该票号南京总号,于三月下旬,有一笔来源不明、数额恰为三十万两的巨款存入,化名户头‘栖霞居士’。批注:钱谦益,已降,现居南京。‘泰和昌’东主闵少卿,江南盐商之首,与钱谦益过往甚密。”

      多铎的呼吸,在看到“钱谦益”和“哈尔敏”两个名字时,微微一顿。一个是名满天下、刚刚投降的东林领袖、文坛宗主;一个是他自己旗下的包衣佐领,负责接收事务的“自己人”!

      他快速翻到最后一页。那里没有具体条目,只有一幅用极细的墨线勾勒出的、令人触目惊心的关系网络图。中心是“泰和昌票号”,数条线辐射出去,连接着织造局、龙江提举司、那三十万两失踪的漕银,而线的另一端,赫然指向几个名字:刘文炳(明臣)、孙茂才(商人)、哈尔敏(他的包衣)、钱谦益(降臣巨擘)。而在图的下方,有一行小字批注:

      “上述资金,经‘泰和昌’票号运作,部分疑似已转移至福建、浙江等地。而‘泰和昌’东主闵少卿,其妹乃已故明福王(弘光帝父)侧妃之内侄女。鉴此,此网所图,恐非单纯贪墨,或有资助残明、连通东南之嫌。”

      殿内死寂。

      只有多铎翻动纸页的轻微声响,和他逐渐变得粗重、却强行压抑的呼吸声。

      他看完了。合上册子,放在案上。手指按在册子封皮上,用力至骨节泛白。

      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殿下坐着的女人。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是审视,而是某种更深沉的、混合着极端震惊、暴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惊悸。

      短短不到十日。她只用了不到十日的时间,在这座刚刚易主、百废待兴、人鬼混杂的巨城深处,在堆积如山、真伪难辨的故纸堆里,不仅理出了头绪,还精准地挖出了这样一张盘根错节、牵涉前明降臣、当朝新贵、甚至可能通联敌国的巨网!而且,证据链清晰得可怕,指向明确得刺眼!

      这已不是“善于理财”,这是洞幽烛微的鬼才!是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国手!

      “这些,”多铎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铁器,“都是你查出来的?就凭你一个人,在这几天里?”

      “是。”沈知意依旧垂着眼,“账册俱在,人证、物证线索,妾身已另行标注。王爷可派人即刻按图索骥,核对查验。”

      “核对查验……”多铎重复着这四个字,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冰冷的戾气在翻滚,“好,好得很!沈知意,本王真是……小瞧了你。”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剧烈,带翻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吓得侍立的太监浑身一抖,噗通跪倒。

      多铎却不管不顾,几步便跨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他俯身,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迫使她抬起头,对上他此刻翻涌着骇人风暴的眼睛。

      “你这双手,”他盯着她瞬间因疼痛而蹙起的眉,和那双终于抬起、却依旧平静得令人心寒的眸子,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你这把算盘,真是比本王的刀还利!比千军万马还管用!”

      沈知意手腕剧痛,脸色更白,却咬紧了唇,没有呼痛,也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复杂的怒火——那里有被触及核心利益的震怒,有对身边人背叛的暴戾,更有对她这份可怕能力的忌惮与……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

      “你这么急着亮出本事,”多铎的声音压得更低,灼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带着血腥味的压迫感,“是想向谁证明?向北京?向朕的皇兄?让他看看,他随手布下的这枚棋子,是何等的惊才绝艳?还是你觉得,有了这份‘功劳’,本王就动不了你了,嗯?!”

      最后一声“嗯”,雷霆般炸响在她耳边。

      沈知意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眼底深处,那强撑的平静终于裂开一丝缝隙,泄露出深藏的疲惫、恐惧,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悲凉。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因暴怒而有些扭曲的英俊面孔,看着这张曾在无数噩梦中给她带来极致恐惧的脸,喉头滚动,干涩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

      “妾身……无此意。妾身只是核算……账目所见之物。”

      “账目所见?”多铎嗤笑,手腕的力道却又加重一分,仿佛想将她骨头里的秘密也攥出来,“好一个‘账目所见’!那你告诉本王,你这一路上南下,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除了这些该死的数字,还有什么?嗯?!”

      他猛地逼近,几乎鼻尖相触,声音嘶哑如受伤的猛兽,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也沉甸甸压在她心口的问题:

      “看到扬州,看到江阴,看到这一路……我大清王师赫赫武功之下的景象,你这双能看穿账本的眼睛,可还‘满意’?!这就是你帮着核算军需、清点缴获,所换来的‘煌煌盛世’之基,对不对?!”

      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沈知意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房。扬州城外的废墟、招魂幡、那只泥污的虎头鞋……所有被她强行压抑的画面,伴随着那八万两千两抚恤银、五万五千两赏银的冰冷数字,轰然决堤!

      她一直强撑的平静彻底粉碎,眼眶瞬间通红,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他紧攥着她手腕的手背上,冰凉。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破碎的哽咽和剧烈的颤抖。那双向来沉静的眼眸里,此刻充满了巨大的痛苦、无处宣泄的悲愤,以及一种深深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荒诞与绝望。

      看着她崩溃的眼泪,多铎胸膛里那股毁灭一切的暴怒,骤然一滞。那滚烫的泪滴落在他手背,竟像是烙铁,烫得他心头狠狠一抽。他看到她眼中映出的、那个面目狰狞的自己,也看到了那痛苦深处,与自己心中某处同样的、无法言说的空洞与寒意。

      他像是被烫到般,猛地松开了手。

      沈知意踉跄后退一步,几乎站立不稳,只能用那只被他攥出青紫指痕的手,死死捂住嘴,压抑着喉间汹涌的悲鸣,单薄的肩膀剧烈耸动,无声地哭泣。

      多铎站在原地,胸膛起伏,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却又刚刚向他展示出足以撬动江山之力的女人。暴怒未熄,震惊犹在,但一种更深的、更复杂的茫然与钝痛,缓慢地蔓延开来。

      他得到了他最想要的“利器”证明。

      他也捅破了他们之间最后那层遮羞布,将血淋淋的现实和仇恨摊开在彼此面前。

      殿内只剩下她压抑的、绝望的啜泣声,和他沉重如困兽的呼吸。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谨慎的脚步声,随即是亲兵压低的、难掩惊惶的禀报:

      “禀王爷!北京……八百里加急密旨到!宣旨钦使已至宫门,请王爷即刻准备接旨!”

      多铎猛地回神,赤红的双眼看向殿外,又缓缓移回沈知意泪痕狼藉的脸上。

      北京。皇兄。密旨。

      在这个他刚刚被她的“战果”震撼,又被彼此鲜血淋漓的伤口刺痛的时刻。

      历史的车轮,裹挟着不可抗拒的意志,已轰然碾至门前。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