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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五节 咫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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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蕙风阁,初抵
南京的五月末,溽热已初现端倪。钦差陈之遴的船队在万众瞩目下抵达下关码头,盛大的官方迎接仪式持续了整个午后。而沈知意所乘的青篷船,则在仪式开始前,便由一小队穿着豫亲王府号衣的戈什哈引导,悄无声息地驶入一条僻静水道,在临近皇城的西华门水关悄然靠岸。
没有仪仗,没有通传。一顶早已备好的青呢小轿将她从码头直接抬入了深宫。轿帘低垂,她只透过缝隙看见一道道朱红宫墙飞速后掠,身着甲胄的侍卫肃立如林,目光如实质般扫过轿身。最后,轿子停在一处名为“蕙风阁”的独立院落前。
院落不大,但精巧,原是明朝某位太妃颐养之所。一明两暗的正房,前有小小庭院,植着几竿翠竹,一口古井。院墙高耸,唯有一道月洞门与外相通,此刻门外左右,各立着两名披甲持锐、目不斜视的巴牙喇护军,如同两尊冰冷的门神。
秦嬷嬷扶着她下轿时,手都在微微发抖。这哪里是安置眷属的院落,分明是一座精致的囚笼,只是守卫者换成了最精锐的亲王亲兵。
一名四十余岁、面容刻板严肃的苏嬷嬷已候在院中,她身后还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宫女。“奴才给福晋请安。”嬷嬷行礼一板一眼,“奴才姓章,奉王爷之命,在此伺候福晋起居。一应物事都已备齐,福晋有何需求,尽管吩咐。”
沈知意目光扫过紧闭的院门,那后面是森严的宫禁,是刚刚易主的庞大帝国心脏,也是那个男人如今掌控一切的地方。而她,被安置在这心脏边缘最安静也最牢固的角落。
“有劳章嬷嬷。”她声音平静,听不出丝毫情绪,随着引路步入正房。屋内陈设简洁却样样精致,窗明几净,甚至备有书案和文房四宝,案头还放着一摞崭新的空白账册。她走到书案后坐下,指尖拂过光滑的纸面。这无声的“准备”,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暗示——人已到,该“做事”了。
袖中,那半块墨色符节贴着肌肤,冰凉如故。颈间,却仿佛能感受到另一道目光,来自这宫城深处,带着审视、戒备,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沉甸甸地压下来。
他知道了。他安排了一切。他就在这宫城的某处,与她或许只隔了几重殿宇,数道宫墙。
这个认知,让一路南下的疲惫、目睹惨状的惊悸、对未来的茫然,都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更深沉的、近乎麻木的清醒。她知道,从踏入这个院子的那一刻起,她与多铎之间那场无声的、扭曲的、贯穿了恐惧、利用、伤害与一丝诡异共生感的博弈,进入了新的,也是更危险的阶段。
二、武英殿侧殿,无声的凝视
同一时刻,武英殿侧殿的书房内,多铎刚结束与陈之遴及几位江南降臣的初次正式晤对。冗长的官样文章、小心翼翼的试探、心怀鬼胎的奉承,让他觉得比打一场硬仗更耗神。
他屏退所有人,只留两名亲信戈什哈在殿外。自己走到西窗下,那里推开窗,视线恰好能越过几重较低的庑房屋顶,隐约望见西北方向一片被高大宫墙围起的、露出翠竹梢头的院落轮廓。
那是蕙风阁。
他站在那里,手指无意识地叩击着冰凉的窗台。陈之遴的船队午后才到,而她,清晨就已入宫安置。这是他特意安排的,错开所有关注,避开所有不必要的目光,直接将她纳入自己掌控范围的最核心。
为什么?是为了防备兄长可能的耳目?是为了确保她的“安全”?还是仅仅因为……他无法容忍她抵达后的第一眼,被旁人看去,被置于那套虚伪的官场应酬之中?
他自己也说不清。那股自得知她南下旨意后就盘踞心头的烦躁与憋闷,在她真正踏入他势力范围的此刻,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发酵成一种更尖锐的、混合着掌控欲与某种难言悸动的复杂情绪。
他想见她。
这个念头清晰而强烈。想看看经过这场漫长而血腥的远征,再见到他时,她脸上会是何种表情。是更深的恐惧?是扬州血色带来的怨恨与疏离?还是依旧那副该死的、仿佛一切都与己无关的平静?
但他不能。至少此刻不能。他是刚刚平定江南、威加海内的定国大将军,是这座皇宫暂时的主人。他不能像一个毛头小子一样,在她抵达的第一时间就迫不及待地出现。那会显得他有多在意,多失控。
何况,他们之间,还横亘着兄长那道冰冷的密令,和那半块该死的符节。
他几乎能想象,她此刻就坐在那院子的书案后,或许正对着那摞空白的账册出神。她袖中有兄长的符节,心中有扬州的血色,眼里……可会有半分对他这个“夫君”,对这重逢之地的复杂思绪?
三、蕙风阁,夜与账
是夜,南京城沉浸在新朝初立的、略带不安的寂静中。蕙风阁内只点了一盏灯。
沈知意没有碰那摞新账册。她面前摊开的,是离京前最后核销的那几页——关于扬州抚恤、赏银、焚秽开支的记录。烛火将那些冰冷的数字映得忽明忽暗,每一个数字背后,似乎都蠕动着白日所见的废墟、招魂幡、和那只泥污的虎头鞋。
她提起笔,想在空白纸上记下什么,却良久落不下去。写沿途见闻?那已通过信使渠道,随那半块符节一起送出去了。写此刻心绪?无处可寄,无人可说。
最终,她只是无意识地,在纸上反复写下一个字,又仓皇涂掉,再写,再涂。那是“揚”字,扬州之扬。最后一笔,力透纸背,几乎划破纸张。
就在这时,院外隐约传来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在院门外停下。那是巡夜的巴牙喇护军交接的声响。紧接着,是低低的、简短的口令问答,在寂静的夜里异常清晰。
沈知意笔尖一顿,墨迹在“揚”字最后一笔的末端,晕开一团浓黑。她侧耳倾听。那脚步声,那甲胄轻微的摩擦声,甚至那若有若无的、属于精锐军士特有的肃杀气,都无比熟悉。和他身边的亲兵,一模一样。
他离她很近。他的人,就在门外。他的气息,透过这森严的宫禁,笼罩着这座小小的院落。
这个认知,让她后颈的寒毛微微竖起。不是单纯的恐惧,而是一种更复杂的、生理性的警觉与……悸动。仿佛黑暗中有一头熟悉的猛兽,正无声地逡巡在她的领地之外,她能感受到那庞大的存在感,灼热的视线,以及那种随时可能破门而入的、充满压迫性的力量。
她猛地吹熄了灯。室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她似乎能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能闻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属于这座古老宫殿的陈腐与崭新权力交织的气息,也能更清晰地感知到,院墙之外,宫城深处,那个男人无形的存在。
他此刻在做什么?也在望着这个方向吗?知道她就在这一墙之隔的黑暗里吗?
恨吗?是的,根植于恐惧与屈辱。怕吗?深入骨髓。可在这恨与怕的底层,为何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可耻的确认感?仿佛只有确认他就在附近,确认自己仍在他的绝对掌控与“保护”之下,这充满未知与血腥的南方之夜,那吞噬了扬州的巨大黑暗,才不至于将她彻底湮没。
这是一种扭曲的共生。他是施加恐惧的源头,却也是这恐惧世界中,唯一熟悉的坐标。
四、宫道,无言的交错
翌日,沈知意起身不久,章嬷嬷便来禀报,说王爷吩咐了,今日起,会有内务府和江南各司衙门,将需要厘清的旧档、新收账目副本,陆续送至蕙风阁,请福晋“闲暇时参详”。
话音刚落,院外便有了动静。一小队书办模样的吏员,抬着两口沉甸甸的樟木箱子,在戈什哈的监视下入院。箱子打开,里面是码放整齐的卷宗账册,标签上写着“江宁织造局历年收支总略”、“龙江提举司物料旧档”、“南京户部遗留漕银簿”等等。
“福晋,这些是第一批。王爷说,不急,请福晋慢慢看,仔细核。”领头的吏员态度恭谨,话却说得清楚。
沈知意看着那两口箱子,知道真正的“较量”开始了。她不再是旁观者,而是被正式投入了这个巨大的、充满贪腐与血腥历史的财富清算漩涡。而将她推入漩涡的手,一只来自北方的摄政王,另一只,就来自这宫城深处。
整整一个上午,她都埋首于那些散发着霉味和陈旧墨香的账册中。数字依然是她熟悉的领域,只有在这里,她才能获得片刻的、专注于逻辑与秩序的平静,暂时忘却身处何地,所为何来。
午时,章嬷嬷摆上午膳,四菜一汤,颇为精致。沈知意没什么胃口,只略用了些,便又回到书案前。
午后,她有些困倦,以手支额,闭目小憩。半梦半醒间,忽听得院外远处宫道上,传来一阵清晰而富有节奏的、靴子踏在青石上的声音。那步伐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杀伐决断的冷硬,正由远及近,朝着这个方向而来。
是他!
沈知意瞬间惊醒,心跳如撞鹿。那脚步声太独特了,是她被强吻那夜、病中谵妄那夜、出征前书房之夜,曾刻入骨髓的声音。她几乎能想象出他走路的姿态,挺拔,迅捷,带着掠食者般的压迫感。
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已到了蕙风阁外的宫道。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指尖冰凉,目光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月洞门。他会进来吗?现在?以何种面目?征服者的傲慢?兄长官廷博弈中的监视者?还是……一个她无法定义、却必须面对的“夫君”?
脚步声在院门外,停下了。
时间仿佛凝固。沈知意能听见自己血液冲上耳膜的声音。门外的巴牙喇护军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然而,预想中的推门、通传、或者他直接闯入的情景并未发生。那脚步声只在门外停留了短短一瞬,或许只有两三次呼吸的时间。然后,它再次响起,继续向前,不疾不徐,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宫道尽头。
他……只是路过。
沈知意僵直的身体缓缓松弛下来,后背却已惊出一层薄汗。一股巨大的虚脱感,混杂着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落的情绪,席卷了她。他没有进来。他明明知道她就在这里,或许刚刚就隔着一道门,听见了她可能仓皇的呼吸,却选择了……路过。
这是什么意思?是冷漠?是警告?是刻意的晾晒?还是他也在犹豫,不知该如何面对这场被赋予了太多复杂意义的“重逢”?
她不知道。她只清楚,经此一遭,他存在的实感,比昨夜更加强烈,也更加折磨人。那远去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踏在她的心尖上,留下清晰而冰冷的回响。
这宫阙深深,他们之间隔着的,似乎不只是几重殿宇,数道宫墙。还有一种更加无形、却更加坚固的东西——猜忌、算计、血仇、以及那份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厘清、却早已深入骨髓的、扭曲的羁绊。
咫尺之遥,天涯之远。
而这,或许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