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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三节 正阳门 ...


  •   顺治二年八月,秋老虎的余威仍盘踞在北京城。通州码头的清晨,已然是另一番天地。漕船蔽水,旌旗塞川,新漆的官船与运送战利品的货船挤满河道。身着崭新朝服的文武官员、内务府属吏、以及豫亲王旗下属官,早已在码头列队恭候,黑压压一片,鸦雀无声。

      多铎立在御舟最高层的船头,已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石青色四爪蟒袍,外罩金黄色团龙补服,头戴镶嵌东珠的朝冠。晨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冷硬如石刻的轮廓。他望着不远处巍峨的京城轮廓,脸上并无多少得胜还朝的喜色,反而是一片沉静的肃穆,眼底深处,是连日舟车劳顿也未曾抹去的锐利,以及一丝几不可察的、被盛大仪式包裹下的淡漠。

      沈知意所乘的船只在后方缓缓靠岸。她未得召唤,只在秦嬷嬷的搀扶下,悄然下船,坐进一顶早已备好的青呢小轿。轿帘垂下前,她最后望了一眼前方。多铎的身影正被一群朱紫大员簇拥着,走向那辆华丽异常的亲王辂车。礼炮轰鸣,鼓乐喧天,将他彻底淹没在声与色的洪流里。她收回目光,轿子抬起,随着浩荡的仪仗队伍,悄无声息地汇入通往北京城的官道。

      通往正阳门的御道早已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家家闭户,百姓被拦在两侧街巷之后,只从门缝窗隙间,投来敬畏或茫然的目光。仪仗从正阳门外的五牌楼一直排到内城,龙旗、豹尾、金瓜、钺斧、旗囊伞扇,在秋日阳光下闪烁着冰冷威严的光芒。文武百官按品级着朝服,分列御道两侧,鸦雀无声。

      午时正,吉时到。

      正阳门巨大的券洞缓缓开启。年仅八岁的顺治皇帝,身着明黄朝服,在卤簿仪仗的簇拥下,缓缓步出城门。这是非同寻常的礼节——天子出正阳门,行郊劳礼,是唯有立下不世之功的统帅才能享有的、帝国最高规格的凯旋仪式。

      多铎的辂车在距城门百步外停下。他起身,下车,整理袍袖,然后,独自一人,迈着沉稳的步伐,穿过寂静的、布满目光的御道,走向那代表天下至尊的城门,和城门下那个小小的、明黄色的身影。

      脚步落在青石板上,声音清晰。阳光炽烈,照得他补服上的金线团龙熠熠生辉,几乎令人不敢逼视。两侧百官屏息,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羡慕、敬畏、嫉妒、算计、恐惧……这是权力的味道,是巅峰的气息,也是悬崖边的寒风。

      他走到御前,撩袍,跪倒,甲胄与佩玉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臣,多铎,恭请圣安。仰赖皇上天威,太后慈训,摄政王运筹,江南底定,臣等幸不辱命,今特献俘阙下,恭贺吾皇万岁,大清万年!”

      声音洪亮,穿透寂静,在正阳门高大的城墙间回荡。

      年轻的皇帝有些无措,下意识地看向身侧引导的礼部官员。官员低声提示,顺治才清了清嗓子,用尚带稚气却努力模仿威严的声音道:“豫亲王辛苦了。快快平身。”

      “谢皇上!”多铎再拜,起身。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接下来是繁琐而庄重的仪式。献俘(被押解的弘光帝朱由崧、重要降臣等被带至御前,匍匐请罪)、宣捷(由大学士朗声宣读平定江南的捷报)、赐宴(象征性的酒水)、慰劳……每一环节都按部就班,充斥着华丽的辞藻与空洞的仪式感。多铎始终身姿笔挺,面容沉静,应对得体,仿佛一尊完美的战神雕像。

      直到最后,司礼监掌印太监展开一道明黄织锦的圣旨,尖细的嗓音刺破空气: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惟功懋懋赏,国家之令典。和硕豫亲王多铎,秉资忠亮,赋性英毅。自简任阃外,戮力行间。山海关一役,摧破闯逆;今岁南征,克扬州,定南京,扫清江表,厥功至伟。朕甚嘉之。兹特晋封尔为——和硕德豫亲王!赏金一万两,银十万两,表里缎百匹,以示朕酬庸励绩之至意。尔其益笃忠贞,永膺福祉。钦此!”

      “和硕德豫亲王!”

      “德”字!一个蕴含了最高道德赞誉与政治期许的字眼,加在了他原本的封号之上。这不仅是功勋的肯定,更是一种无形的定位与期待。

      百官中响起压抑的骚动与惊叹。多铎再次跪倒,以头触地:“臣,多铎,叩谢皇上天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随之响起,席卷了整个正阳门外。阳光似乎在这一刻达到了最炽烈的顶点,将跪拜在地的“和硕德豫亲王”的身影,镀上了一层令人无法直视的金色光环。

      与正阳门外震天动地的喧嚣荣耀相比,铁狮子胡同的豫亲王府,仿佛沉浸在另一个寂静的时空。

      府门大开,张灯结彩,下人们穿梭忙碌,却个个屏息凝神。正福晋博尔济吉特氏已率领侧福晋、侍妾及有头脸的管事嬷嬷,盛装等候在二门内。空气中弥漫着檀香、脂粉和一种紧绷的期待。

      直到日头偏西,前院传来更大的动静,鼓乐、贺喜、鞭炮声混杂传来,持续许久。王爷回府了。

      次日清晨,按例晨省。

      正院厅堂内,正福晋端坐上位,身着亲王妃吉服,气度雍容。侧福晋、侍妾们按次序列坐,沈知意坐在最末。气氛看似和煦,却透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晨省将毕,一名身着摄政王府服饰、品级不低的大太监,在王府总管陪同下,缓步而入。

      众人皆起身。太监面带得体的微笑,先向正福晋行礼:“奴才给德豫亲王福晋请安,给各位主子请安。”

      “谙达请起。可是摄政王有何吩咐?” 正福晋声音温和,姿态无可挑剔。

      “回福晋的话,”太监直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在沈知意身上略一停顿,又回到正福晋脸上,“摄政王闻王爷晋封大喜,心甚慰之。特命奴才前来,一则向福晋道喜,二则,王爷念及沈庶福晋随扈南下,协理账务,微有劳绩。特赏下些物件,以资嘉勉。”

      他微微侧身,示意身后小太监捧上盖着黄绸的托盘,朗声道:

      “摄政王赏沈佳氏:赤金一百两,纹银一千两,上用宫缎二十匹,珍珠一斛,玉如意一对。”

      厅内瞬间落针可闻。所有目光,或明或暗,齐刷刷投向末座的沈知意。这份赏赐,对于庶福晋而言,太重了。侧福晋们脸上难掩惊愕与复杂之色。

      太监恍若未见,继续用那平稳的腔调说:“此外,摄政王体恤下情,念沈佳氏父母早逝,特加恩追赠其先考、先妣为朝议大夫、宜人。诰命不日由礼部颁发。”

      追封父母!

      这下连正福晋端着茶盏的手,都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她脸上笑容未变,甚至更温煦了几分,目光却深不见底。这份恩典,已远超对一个“微有劳绩”妾室的奖赏,这是在给沈知意这个“包衣庶福晋”抬家门,做实她“有功于朝廷”的身份!

      太监说完,转向沈知意,语气依旧恭敬,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强调:“沈福晋,摄政王让奴才带话给您——‘差事办得不错,甚好。’ 请您领赏谢恩吧。”

      沈知意离座,走到厅中,对着太监(实则是他代表的摄政王)方向,缓缓跪倒,以头触地:“妾身沈佳氏,叩谢摄政王天恩。摄政王教诲,妾身谨记。” 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

      太监满意地点点头,将赏单交给王府总管,又向正福晋行礼:“福晋,奴才差事已了,这就回去复命了。”

      “有劳谙达。” 正福晋颔首,命人看赏送客。

      太监离去,厅内重归寂静,却比之前更加压抑。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依旧跪在当地的沈知意,和那位依旧端庄含笑的正福晋身上。

      正福晋放下茶盏,瓷器相碰,发出清脆一响。她缓缓起身,走到沈知意面前,伸出手,亲自将她扶起,动作轻柔,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属于嫡福晋的大度与欣慰:

      “妹妹快请起。这是天大的喜事,也是咱们王府的荣光。摄政王如此厚赏嘉许,可见妹妹此番南下,确是尽心竭力,为王爷、为朝廷分忧了。” 她握着沈知意的手,指尖冰凉,语气却越发柔和,“妹妹如今是有了诰封父母的人了,身份更自不同。日后在府中,更要谨言慎行,以身作则,方不负摄政王青睐,也不负王爷……对你的信重。可明白了?”

      她每说一句,沈知意便低眉应一声“是”。最后那句“以身作则”和“信重”,字字轻柔,却字字如针,扎在沈知意心上,也扎在满屋侧室耳中。这是提醒,是警告,也是在所有人面前,重新划定“功劳”的归属——你的功劳,首先是“为王爷分忧”,然后才是朝廷嘉奖。你的位置,依然在我之下,需守我的规矩。

      “妾身谨记福晋教诲,定当恪守本分,不敢有违。” 沈知意垂首应答。

      “好。” 正福晋松开手,笑容不变,转向众人,“今日大喜,都散了吧。赏赐之物,稍后自会清点送入沈妹妹院中。”

      众人各怀心思,行礼退下。沈知意走在最后,能感受到背上那一道道如有实质的、复杂的目光。

      当她回到澄心斋,看着随后抬进来、几乎堆满小半间屋子的赏赐时,心中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重。那份明黄的赏单静静躺在赤金与珍珠之间,刺眼夺目。

      夜色,终于完全笼罩下来。前院似乎摆开了盛宴,丝竹管弦之声隐约飘来,更衬得澄心斋冷寂如冰。

      不知又过了多久,戌时已过,前院的宴乐声也渐渐歇了。一阵沉重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自远而近,停在了澄心斋的月洞门外。

      沈知意站起身。

      门被推开,多铎走了进来。他已换下朝服,只着一身玄色常袍,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眼角微红,步履却依旧稳当。辉煌的典礼、喧嚣的宴饮,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只在他眼底沉淀下一片更深沉的疲惫与某种冰冷的清醒。

      他挥退秦嬷嬷与章嬷嬷。屋内只剩他们二人。

      他走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脸上,像是审视,又像是单纯地看着。看了许久,他才从怀中掏出另一份礼单(王府内部的),随手丢在她身旁的炕桌上。

      “赏赐都送来了?” 他声音沙哑,带着酒后的涩意。

      “是。谢王爷。” 沈知意低声道。

      多铎走到窗边,背对着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良久,他忽然开口,语气听不出情绪:“今日正阳门外,皇上问朕,江南百姓,可还安顺?朕答,‘王师所至,箪食壶浆’。皇上便笑了,说,‘有十四叔和十五叔在,朕心安矣。’”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更冷:“‘心安’…… 呵。”

      这一个“呵”字,轻飘飘的,却像是浸透了冰水,沉甸甸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是自嘲?是讥讽?还是对那“心安”二字背后无尽猜忌与掣肘的冰冷认知?

      沈知意站在他身后,看着这个男人高大却莫名透出孤峭的背影。白日正阳门下那万众仰望、光芒万丈的“和硕德豫亲王”,在此刻昏暗的灯火下,剥去所有荣耀的华服,显露出的,依旧是那个会被兄长掌控、被朝局裹挟、在权力巅峰感到“寒冷”的、真实而疲惫的多铎。

      “王爷,”她轻声开口,自己都未察觉那声音里一丝极淡的、近乎叹息的东西,“您该歇息了。”

      多铎没有回头,也没有动。又过了半晌,他才缓缓道:“明日起,府里外庄的年例、旗下几个佐领的‘孝敬’,还有……京城里一些往来的礼单,都送到你这里。你看过,理出个章程,再报给福晋,也……给朕一份。”

      他转过身,目光如夜色般深沉,落在她脸上:“账要清楚。人,也要看清楚。”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是将王府更深、更核心的财权与人情网络,交到了她的手中。是信任?是试用?还是将她更深地绑上他的战车,同时置于更复杂的利益漩涡中心?

      沈知意迎着他的目光,心中一片冰凉的清明。她缓缓屈膝:“是。妾身明白了。”

      多铎不再言语,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漆黑。他转身,推门,大步走入夜色之中,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沈知意依旧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桌上,那份厚重的赏单与王府的礼单并排躺着。窗外,属于“和硕德豫亲王”的辉煌一日已然落幕。而属于她沈知意的,在摄政王“甚好”评价、正福晋“以身作则”告诫与王爷“账要清楚”命令交织下的、更如履薄冰的明日,才刚刚开始。

      正阳门的荣耀之光,并未照亮这深宅的一角,反而投下了更漫长、更复杂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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