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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四节 锁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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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治二年的冬天,来得又早又急。才进十月,北京城已落下第一场细雪,铁狮子胡同的豫亲王府内,地龙烧得极旺,却驱不散某种无形的寒意。
自正阳门郊劳、晋封“和硕德豫亲王”后,多铎便陷入了比在江南时更为繁剧的公务漩涡。每日天不亮即入宫,在武英殿与摄政王、诸王贝勒商议平叛方略(山西姜瓖之乱已起),或至兵部、户部督办军需,往往深夜方归。回府后,也多歇在前院书房,召见属下,批阅文书。
沈知意的生活,则在另一种秩序下运转。自那日他下令将府外庄田、旗下佐领孝敬及京城往来礼单交她“看过、理出章程”,澄心斋便成了王府一个特殊而沉默的枢纽。一箱箱账簿、礼单、契约被送来,她埋首其中,拨动算盘,在纸上勾勒出王府庞大产业的收支脉络与人情网络。
她看得越多,心便越沉。那些数字背后,是无数依附于“德豫亲王”这棵大树的枝蔓,输送着养分,也滋生着蛀虫。更令她心惊的是,从一些极其隐晦的款项流向中,她能隐约拼凑出朝中势力的此消彼长,以及……王爷与摄政王之间,那越来越难以忽视的、微妙的张力。
他信任她,或者说,他需要她这双能看透迷雾的眼睛。这信任沉甸甸的,压得她透不过气。
这日已是腊月二十,年关将近,各处庄子、铺面的年例、分红账册雪片般飞来。沈知意熬了两个通宵核对,眼底熬出血丝。秦嬷嬷心疼不已,劝了多次,她只摇头。
傍晚时分,天色阴沉,又飘起雪沫。沈知意正对着一笔来自关外皮货庄的巨额“年敬”出神——数目远超往年,且附有一封语焉不详的谢函,提及“王爷关照相助之事”,却无具体所指。这笔钱来得蹊跷,入账名目也模糊。
她正斟酌是否要标注出来,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多铎贴身戈什哈熟悉而紧绷的声音:“王爷回府,请沈福晋即刻往前院书房!”
声音里的急迫不容置疑。沈知意心下一凛,放下账册,匆匆披了件斗篷便随他前去。
前院书房灯火通明,却静得可怕。戈什哈守在门外,见她来了,无声地推开门。沈知意踏入,立刻被一股浓烈的酒气与低气压包裹。
多铎背对着门,站在巨大的舆图前,身上朝服未换,肩头落着未化的雪粒。他手里攥着一份文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烛光下,他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潮红,眼底布满血丝,目光却亮得骇人,带着一种近乎狂躁的戾气。他显然喝了许多酒,但神智异常清醒,清醒到冷酷。
“看看这个。”他声音嘶哑,将手中文书掷到她脚边。
沈知意俯身拾起。是一份弹劾奏章的抄本,来自都察院某御史。罪名耸人听闻:“贪婪不法,纵兵掳掠,江南所获尽入私囊,且于军前擅杀朝廷命官……” 洋洋洒洒,列了七八条,虽未指名道姓,但字字句句皆指向刚刚立下不世之功的“德豫亲王”。更致命的是,奏章末尾暗示,这些财物“或输于内,以固私党”。
“内”指哪里?紫禁城?摄政王府?这是诛心之论,意在挑拨他与兄长的关系。
“王爷,此乃构陷……”沈知意抬头,话音未落便被截断。
“构陷?”多铎冷笑,一步步逼近,酒气扑在她脸上,“朕当然知道是构陷!姜瓖在山西造反,朕在朝中力主征剿,断了某些人的财路,他们就敢上这种折子!可你知不知道,这折子,今日已经递到了御前!就在朕的皇兄案头!”
他胸膛剧烈起伏,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花梨木案几上,震得笔架砚台哐当作响:“他们想干什么?嗯?仗打完了,就该免死狗烹了?还是觉得朕这个‘德豫亲王’,挡了谁的路?!”
“王爷息怒。”沈知意被他暴怒的气场所慑,后退半步,后背抵上冰冷的书架,“摄政王明鉴万里,必不会听信谗言。”
“明鉴万里?”多铎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笑声却比哭还难听,“朕的皇兄,自然是‘明鉴’的。所以他今日将折子留中不发,却当着朕的面,问起江南籍没的几处前明皇庄,今年出息如何!问起朕军中抚恤,可都发放到位了!”
他盯着她,眼中风暴翻腾:“他是在提醒朕,也是在警告朕。树大招风,账要清楚。沈知意,你告诉朕,朕的账,清楚吗?!”
最后一句,几乎是低吼出来。
沈知意看着他因愤怒、屈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惑而微微扭曲的脸,忽然明白了。今日在朝堂上,在兄长那里,他定然受了极大的刺激和压力。这份弹章只是个引子,背后是功高震主后必然的猜忌与制衡。他找不到出口,只能将这股邪火,发泄到她这里。
“王爷的账,”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清晰响起,“江南战事所获,皆有户部、内务府会同清点造册,王爷所得赏赐,俱是皇上、摄政王明旨颁下。至于军中用度、抚恤发放,妾身核对的账目皆有迹可循。王爷若需,妾身可即刻整理出明细,逐条对照弹章所言,以证清白。”
多铎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透过她的眼睛,看进她心里去。书房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雪落簌簌的微响。
良久,他眼中狂躁的风暴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茫然的空洞。他缓缓走到她面前,距离近得她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热意和酒气。
“你以为……账目清楚,就有用吗?”他声音低下来,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虚弱的沙哑,“他们想动你,白的也能说成黑的。朕在战场上砍了多少脑袋,都不如朝堂上这些笔杆子、嘴皮子厉害。”
他伸出手,不是要打她,而是用食指的指背,极轻、极缓地,拂过她冰凉的脸颊。那触感粗糙,带着薄茧,却奇异地带了一丝颤抖。
“本王今天……坐在那儿,听着那些话,看着本王皇兄的眼睛……”他喃喃道,目光没有焦距,仿佛透过她,看向某个虚空,“本王就在想,要是你在就好了。你一定能从那些字眼里,算出他们真正想说什么,背后站着谁,下一步要干什么……”
他的指尖停在她下颌,微微用力,迫使她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他眼中没有了暴怒,只剩下深深的倦怠,和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赤裸的依赖。
“沈知意,”他叫她的名字,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这天下,本王好像打下来了,又好像……从未真正抓住过。只有你这儿……” 他另一只手指了指她的心口,又指向她堆满账册的澄心斋方向,“只有你这儿的数字,是真的。不会骗朕。”
雪光映着窗纸,将他深刻的轮廓镀上一层冷冽的银边。这个刚刚在战场上碾碎无数城池、在朝堂上承受明枪暗箭的男人,此刻在她面前,流露出近乎脆弱的迷茫。他不再是“和硕德豫亲王”,只是一个被阴谋与孤独围困,下意识抓住唯一能让他感到“真实”与“秩序”之物的、疲惫的战士。
沈知意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胀痛。她一直怕他,恨他强加的命运,可此刻看着他眼中那毫不设防的疲惫与依赖,那根植于恐惧的恨意,竟奇异地松动了一丝,化作一种更为复杂的、带着悲凉的悸动。
她垂下眼帘,避开他过于灼人的注视,轻声道:“王爷醉了。账目真伪,自有公论。王爷清者自清。”
“清者自清?”多铎重复,嘴角扯起一抹苦涩的弧度。他收回手,转过身,重新望向窗外纷飞的大雪,背影孤直而寂寥。
“是啊,清者自清。”他声音飘忽,“可这世道,偏偏是……浊者自浊,清者……更难自清。”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沈知意以为他不会再说话。
“你回去吧。”他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硬,却透着浓浓的倦意,“那些账,仔细看。不该留的痕,抹干净。该留的据,收稳妥。这府里,这旗下……太多眼睛,太多手了。”
“是。”沈知意应道,屈膝行礼,慢慢退向门口。
就在她手指触到冰凉门扉的那一刻,他的声音再次传来,很轻,却清晰地钻进她耳朵:
“自己当心。……别让人,拿住你的错处。”
沈知意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低低回了声“妾身明白”,便推门走入风雪之中。
回澄心斋的路上,雪下得更紧了。冰冷的雪粒打在脸上,却不及心头翻涌的情绪来得冰冷复杂。他最后的警告,与其说是告诫,不如说是一种变相的保护。他在告诉她,她已身处漩涡边缘,而他,在自身难保的猜忌中,依然试图用他的方式,为她划出一小方屏障。
那一夜,沈知意屋里的灯,亮到很晚。她将那份来自关外皮货庄的蹊跷“年敬”账目,单独抽出,锁进一只小铁匣,没有在总账上留下任何可能引人联想的批注。她不知道这笔钱背后是什么,但直觉告诉她,这或许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成为一个筹码,或一道催命符。
而前院书房的光,也几乎亮了一夜。
自那夜起,有什么东西,在两人之间悄然改变了。他不再只是她的主宰和恐惧之源,她也不再仅仅是他用得顺手的工具和需要戒备的兄长耳目。一种在绝境中萌发的、扭曲的共生与理解,如同冰封大地下的潜流,在无人知晓的暗处,悄然涌动,将两颗早已无法剥离的心,缠裹得更深,更死。
岁暮天寒,紫禁城的钟声在雪夜中悠悠传开,预示着顺治三年的到来。而等待着他们的,是比严冬更酷烈的朝堂风霜,与步步惊心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