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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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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余响
顺治十七年,冬。京师郊外,豫亲王园寝。
雪落了整整一夜,将连绵的坟冢、石像生、碑亭,都覆上一层厚厚的新白。天地间一片肃穆的寂静,唯有寒风穿过松柏的呜咽。
一个须发皆白、腰背佝偻的老者,裹着厚重的靛蓝棉袍,挎着一只小小的竹篮,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行至园寝东侧一处不起眼的、低矮许多的青砖坟茔前。
坟前无字,只一块简单的青石作为标记,与不远处豫亲王恢弘的宝顶和石碑相比,寒酸得不值一提。但坟头洁净,并无杂草,显然一直有人打理。
老者放下竹篮,抖索着手,清理掉青石上的积雪,露出冰冷光滑的表面。然后,他从篮中取出几样极其简单的祭品:一碟看不出原料的、粗糙的糕点,一小壶浑浊的米酒,两只粗瓷酒杯。
他先在那无字青石前,缓缓斟满一杯酒,泼洒在雪地上。清冽的酒液瞬间渗入白雪,留下深色的痕迹。
“沈主子……” 老者开口,声音沙哑苍老,被寒风吹得断续,“奴才苏全……来看您了。”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气,也仿佛在与记忆中的什么人对话。
“十一年了……真快啊。” 他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雪花落在脸上,化作冰凉的水痕,分不清是雪是泪,“王爷去后第三年,摄政王也……薨了。后来,朝廷翻了旧案,摄政王被追罪,削爵,撤庙享……咱们王爷的‘和硕德豫亲王’封号,倒是保住了,可这园寝,也冷清了不少。”
他收回目光,又倒了一杯酒,这次,他犹豫了一下,将酒缓缓洒在了青石旁的土地上,那方向,正对着不远处那座巨大宝顶。
“这杯……敬王爷。奴才也代您……敬一杯。” 他低声说,像是完成一项隐秘的仪式。
做完这些,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就着冰冷的石头,慢慢坐了下来,也不管积雪湿了衣袍。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更黑硬的饽饽。他就着雪,小口啃着,目光空茫地望着前方。
“府里……早散了。福晋带着小主子们,过得不易,但也算安稳。澄心斋……您住过的院子,后来一直空着,锁着,前年大雨,塌了一角,也没人修……” 他絮絮地说着,像是汇报,又像是自言自语,“秦嬷嬷……您走后的第二年冬天,就病没了。临去前,还念叨着您,说您胆子小,一个人走,怕黑……”
风更紧了,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脸上。
苏全哆嗦了一下,将最后一点饽饽塞进嘴里,费力地咽下。他扶着青石,颤巍巍地站起来,拍掉身上的雪。
“奴才也老啦,不中用了。明年……明年还能不能来看您和王爷,也说不准啦。” 他重新挎起竹篮,对着无字青石,深深弯下腰,行了一个礼。
起身时,他混浊的老眼,似乎在那青石光滑的表面上,恍惚看到了什么倒影——不是他自己苍老的脸,而是很久以前,梨香院昏暗灯光下,那个伏在床沿的、安静单薄的月白色身影,和床上那张归于平静的、年轻的面容。
他眨了眨眼,倒影消失了,只有青石冰冷的质感。
“也好……” 他极轻地叹息一声,不知在对谁说话,“这儿清静。没那么多账要算,也没那么多人……惦记。”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坟茔,又望了望远处王爷的宝顶,然后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脚印,一步一步,蹒跚地往回走。佝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漫天风雪之中,与苍茫的天地融为一体。
雪又开始下了,纷纷扬扬,很快掩盖了他来时的足迹,也重新将那无字的青石坟茔,温柔地覆盖起来,仿佛一切从未被惊扰。
唯有那泼洒过酒液的雪地,颜色深些,像大地悄然渗出的一滴泪,很快,也被新雪掩去,了无痕迹。
很多很多年以后。
豫亲王园寝被列入保护,有学者前来考察,测绘。一位年轻的研究员,在记录侧福晋沈佳氏那简陋的无字坟茔时,有些疑惑。
“老师,资料显示这位侧福晋是殉葬的。可这规制……也太简单了,连个名字都没有。而且位置虽然挨着亲王宝顶,却明显是后来附葬的,规制不符啊。” 他翻着手中的平板电脑。
带队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他蹲在青石前,用手轻轻拂去表面的浮土,仔细查看那冰冷的石面,仿佛能看透时光。
“清初殉葬情况复杂,有被迫,也有自愿。摄政王多尔衮本人就厌恶此道,但多铎死后,确实有其侧福晋自愿从死。看这处理方式——无字,薄葬,却又紧挨着主墓,不远不近……” 老教授推了推眼镜,目光悠远,“这像是某种心照不宣的妥协。既全了死者的‘愿’,又未公然违制。这沉默的青石底下,埋着的恐怕不只是一个简单的‘贞烈’故事。”
“那会是什么?” 年轻研究员好奇。
老教授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望向远处巍峨的宝顶,缓缓道:“历史啊,有时候就像这无字的碑。它不说话,但泥土知道,风雪知道,也许……那些早已消散在时间里的目光,也曾知道。”
他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这片沉寂的陵园诉说:
“账册会腐朽,名字会湮灭,连最显赫的功碑也可能倾颓。但总有些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却以一种比石头更沉默、也比石头更顽固的方式,留了下来。埋在这里的,或许不是一段爱情,而是一场……清算。两个人,一笔账,算了一生,到最后,谁欠了谁,谁又还了谁,恐怕连他们自己,在那个最后的春天,也未必真的算清了。”
“算不清,所以干脆,一起埋了。”
“干干净净。”
风穿过松柏,发出永恒的涛声。阳光透过云层,落在无字的青石上,反射着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光。
年轻研究员似懂非懂,但他再看向那简陋坟茔时,眼神里已多了几分肃然。他打开记录本,在“沈佳氏(侧福晋)”的条目下,郑重地补上一行小字:
“附葬于主墓侧,无碑铭。其志不可考,其情或可悯。历史的尘埃之下,或有另一番沉默的叙事。”
番外·无间
据说,有一种地方,不在黄泉,不在碧落,在生死狭隙之间。时光在此失去刻度,记忆如烟絮漂浮。执念最深、尘缘未了的魂灵,有时会在此处踟蹰,徘徊于一个未完成的瞬间,一场未清算的旧账。
他最先“醒”来。
感觉不到身躯的痛楚,也失去了时间的重量。只有一片空茫的、流动的灰白雾气。多铎站在雾中,有些茫然。他最后的记忆,是梨香院昏暗的灯光,是喉间破碎的气息,是掌心最后一点冰凉的、属于泪水的触感,和眼前那张模糊的、泪流满面的脸。
知意。
这个名字,比任何记忆都更清晰地浮现。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深切的、连死亡都未能抹去的疲惫,与一丝奇异的、悬而未决的牵念。
他漫无目的地向前走。雾气散开些许,眼前竟出现了一条寂静的河流,水色沉黑,却映不出倒影。河畔无沙,唯有细细的、仿佛永远也算不完的灰白色灰烬,簌簌流动。河边,每隔不远,便有一张简单的书案,案上堆着高高的、模糊的簿册,有的摊开,上面是密密麻麻、不断浮现又湮灭的字迹。
他看到一个佝偻的老魂,对着簿册喃喃自语,反复核对着早已不存在的粮草数目;看到一个女子,对着空无一物的算盘,手指无意识地拨动,发出空洞的声响。
这里,是“无间”。是那些生前被账目、计算、执念所困,死后也无法解脱的魂灵,继续他们无尽清算之地。
多铎皱起眉。他不耐烦这些。他生前最厌烦琐碎账目,只管攻城略地,自有旁人替他计算得失。他转身欲走,却在雾气流动的间隙,瞥见了河边最远处,一张孤零零的书案。
案后,坐着一个人。
月白色的衣衫,单薄的肩,微微低着头。长发松松绾着,露出一段纤细苍白的脖颈。她手中没有簿册,面前只摊着一本空白的、巨大的册子。她也没有看那册子,只是望着身前流淌的、无声的黑水,侧影沉静得仿佛与这死寂的河流融为一体。
多铎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胸腔中某个早已不再跳动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近乎疼痛的悸动。即便只是一个背影,即便隔着生死与雾气,他也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知意。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也在算账?算他们之间的账?还是……在等谁?
一股莫名的焦躁和某种更深沉的情绪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朝她走去,脚步比生前任何一次走向她时,都要迟疑,却又无法停止。
他停在了书案的另一侧,隔着那本空白的册子,看着她。
她似乎察觉到了,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
没有惊骇,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久别重逢的波澜。她的眼睛,依旧如他最后看见时那样,清澈,平静,深处藏着一种了然的疲惫,只是那疲惫中,死寂的灰烬似乎淡了些,多了几分……解脱后的空茫。
她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嘴角。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确认——是你。你也在这里。
多铎喉咙发紧,他想说什么,想问她为什么在这里,想问她最后……疼不疼。可千言万语堵在早已不存在的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声沙哑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唤:
“……知意。”
声音出口,带着他生前的低沉,却没了暴戾与威严,只剩下一片荒芜的沙哑。
沈知意轻轻点了点头,目光落回面前空白的册子,又抬起,望向他,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去的雾:
“王爷。这里的规矩是……要算清前账,才能渡河,去该去的地方。”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空白的纸面,“奴婢……不知从何算起。”
多铎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本空白的册子。上面本该写满他们之间的债——强占、恐惧、利用、那些血淋淋的间接杀孽、还有最后病榻前无声的陪伴与绝望的殉从……这是一本算到宇宙尽头也算不清的烂账。
他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比战败更甚,比死亡更沉。他一生都在攫取、征服、计算得失,难道到了这生死罅隙,还要继续算下去吗?
他绕过书案,走到她身边。他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儿,低头看着她低垂的眉眼,看着她纤细的、放在膝上、微微蜷起的手。
然后,他做了一件自己都未曾料想的事。
他伸出手,不是抓住,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笨拙的试探,轻轻覆在了她放在膝头的手背上。
触感是冰凉的,没有活人的温度,却也没有了将死时的滚烫。只是一种纯粹的、魂灵的冰凉。
沈知意浑身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却没有躲开。她抬起头,望进他的眼睛。那双曾令她恐惧的、锐利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深海般的平静,与一丝深藏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愧怍与祈求。
“别算了。” 他听到自己说,声音干涩,“沈知意。我们……不算了。”
沈知意怔住了。她看着他的眼睛,仿佛想从中找出虚伪或算计,可那里只有一片荒芜后的真实。不算了?那纠缠半生、浸透血泪的账,那些日日夜夜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债,他说,不算了?
“可是……” 她下意识地想反驳,想说这本该算清,这是规矩。
“没有可是。” 多铎打断她,语气里带了一丝他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强硬,但这次,强硬之下是柔软的疲惫,“本王说,不算了。这笔账,烂了。亏了,赚了,都烂在这里。”
他握紧了她的手,虽然都是魂体,那力道却仿佛带着生前的执拗。“你跟不跟我走?”
沈知意看着被他握住的手,又看看他眼中那片不再有算计、只余疲惫与一丝微弱希冀的深海。许久,她眼底那层平静的壳,终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有什么极温暖又极酸楚的东西,缓缓漫了上来。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很轻,却无比坚定。
“好。” 她说,“不算了。”
随着她话音落下,面前那本空白的、巨大的册子,连同那张书案,忽然化作点点细碎的、银白色的光尘,悄无声息地消散在灰白的雾气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多铎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魂体似乎也松弛下来。他依旧没有松开她的手,反而握得更紧了些,仿佛怕一松开,她就会像那光尘一样消散。
“我们走。” 他说,牵着她,转身,背对着那条沉黑无波的河流,向雾气更深处走去。
那里没有方向,没有尽头。但这一次,他不是独自前行。
走着走着,周围的灰白雾气渐渐变了颜色,染上了一点极淡的、朦胧的微光,像是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透出的第一丝天光。脚下不再是簌簌的灰烬,而是柔软得仿佛不存在的虚空。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并肩走着。沉默,却不再令人窒息。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隐约出现了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静谧的水面,水色是一种温柔的、深沉的蓝,倒映着天空流转的、银纱般的极光。水面光滑如镜,没有波澜,却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安宁。
在水边,有一条极窄、极朴素的乌篷小船,静静地泊着,船头挂着一盏小小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灯笼。
多铎牵着沈知意,走到船边。他先上了船,站稳,然后回身,朝她伸出手。
沈知意看着他伸出的手,又抬眼看了看他。这一次,她眼中终于清晰地映出了他的身影,再无恐惧的阴霾,也无激动的泪光,只有一片历经劫波后的、透彻的平静,与一丝极淡的、释然的温柔。
她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在了他的掌心。
他握住,微微用力,将她稳稳地接引到船上。小船微微晃动,荡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在水面晕开,又缓缓平息。
船无篙无桨,在他们上船后,便自行缓缓离岸,向着水天相接、极光流转的深处漂去。速度不急不缓,仿佛时间在此失去了意义。
多铎拉着沈知意在小小的船舱里坐下。舱内简陋,只有一张干净的草席。他们并肩坐着,看着船外无声流转的瑰丽极光,和下方深不见底、却令人心安的幽蓝水面。
沈知意轻轻倚靠着船舷,目光悠远。多铎就坐在她身侧,近得能感受到彼此魂灵微弱的、宁静的波动。
过了许久,沈知意极轻地开口,声音融在温柔的风里:
“王爷。”
“嗯?”
“您最后……叫奴婢的名字,奴婢听见了。”
多铎沉默了片刻,才低低“嗯”了一声,目光也望向遥远的极光。“……疼吗?” 他问,问的是她选择的结局。
沈知意缓缓摇头,唇角浮现一丝真正的、清浅的笑意,映着流转的极光,有种惊心动魄的宁静之美。
“不疼。” 她说,“比活着……轻松。”
多铎再次沉默。他知道她话里的意思。许久,他才极其艰难地,从早已不存在的胸腔里,挤出几个字:
“……对不住。”
不是为某一件事,是为所有。为强加于她的命运,为那些血腥的间接罪孽,为这扭曲的半生,也为……最后的牵连。
沈知意没有说“没关系”,也没有说“我原谅你”。有些债,不是一句“对不住”就能勾销;有些伤痕,也不是一句“原谅”就能抚平。
她只是微微侧过头,将额头轻轻抵在了他冰凉的、却坚实的肩膀上。一个全然依赖、全然交付的姿态。
“都过去了。” 她闭着眼,轻轻地说,“王爷。都算了。”
多铎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缓缓放松下来。他抬起手臂,有些笨拙地,轻轻环住了她单薄的肩。动作依旧带着生硬的温柔,却无比自然。
小船悠悠,驶向极光深处,驶向再无账目、再无恐惧、也再无分离的永恒静谧。
船头那盏小灯,散发着恒久温柔的光,照亮前方一小片水域,也将两人相依的轮廓,淡淡地投在幽蓝的水面上,随波微微荡漾,直至与漫天流转的瑰丽极光,融为一体,再不分彼此。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