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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五节 余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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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三刻,梨香院正屋的最后一点光,熄灭了。
沈知意跪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脸颊上那缕羽毛般拂过的冰凉触感犹在,可给予这触感的人,胸膛已不再起伏。她呆呆地望着床上那张归于永恒平静的脸,望着他唇角那一丝未成形的、温柔的弧度。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将她与他,凝固在这方被死亡和药味浸透的天地里。
外间隐约传来惊慌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哭喊,由远及近,撞在紧闭的门扉上。是苏公公,还有其他人。他们快要冲进来了。这最后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寂静,即将被打破。
沈知意缓缓地、极其平静地眨了一下眼。空茫的眼底,掠过一丝清明,一种尘埃落定后的了悟。
她低下头,从贴身素白中衣的暗袋里,取出一个不足寸许的细小瓷瓶。这是她多日前便备下的,借口配药防身,从府中药库零星凑出的几味药材,自己悄悄研成粉末。量不多,但足够干净利落。
她拔开塞子,没有犹豫,就着掌心,将那些灰褐色的粉末尽数倒入口中。粉末刮过喉咙,带来灼热的苦涩,随即是蔓延开的、冰冷的麻痹感。
她咽下最后一点苦涩,将空瓷瓶轻轻塞回衣内。然后,她向前挪了挪,伸出颤抖却坚定的手,最后一次,为他掖了掖颈边有些凌乱的薄绸被角。动作轻柔,如同对待沉睡的婴孩。
做完这一切,她似乎用尽了力气,身体微微摇晃。她没有试图起身,也没有躺下,只是就着跪坐在脚踏上的姿势,慢慢地、慢慢地,将上半身伏在了床沿。她的脸颊,轻轻地、眷恋地,贴在了他已然冰冷的手边。
就像那一夜,他最后触碰她时的位置。
麻痹感迅速席卷四肢,呼吸开始变得艰难,视野逐渐模糊、收窄。黑暗中,唯有他近在咫尺的侧脸轮廓,依旧清晰。
外间的撞门声、呼喊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
沈知意已经听不见了。她所有的感知,都凝聚在脸颊旁那一点冰冷的肌肤触感上。她努力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用最后一点涣散的目光,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仿佛要将这张平静的脸,连同那声“知意”,那记触摸,一起烙印进正在消散的灵魂里。
王爷,路黑,您慢些走。
奴婢……这就来。
她极轻、极轻地,牵动了一下嘴角,仿佛完成了一个无人看见的、了无遗憾的微笑。
然后,她合上眼,气息渐止。
“砰——!”
房门终于被撞开。苏公公和几个面无人色的仆役冲了进来。浓浊的药味和死寂扑面而来。苏全第一眼看见床上已然无声无息的多铎,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扑跪在地。
随即,他看见了伏在床沿、姿态异常平静的沈知意。
“沈主子?!” 苏全连滚爬过去,颤抖着手去探她的鼻息,触手冰凉,气息全无。他目光扫过她唇角一丝奇异的安宁弧度,又看见她微微敞开的领口内,隐约一点瓷瓶的痕迹。
一切,不言而喻。
苏全僵在原地,老泪纵横,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悲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明白了。王爷走了,她也没打算独活。就在这儿,在王爷身边,用最决绝也最安静的方式,跟着去了。
随后涌入的太医、管事嬷嬷,在巨大的惊骇中,也迅速明白了眼前的一切。梨香院正屋内,一时死寂得可怕,只有苏全压抑的、破碎的哭声。
“还愣着干什么!” 终于,一位年长的管事嬷嬷强压惊惶,嘶声道,“王爷……王爷的事要紧!先、先把沈福晋……抬到一边厢房去!小心些!这事……等福晋和摄政王回来定夺!管好你们的嘴!”
仆役们战战兢兢地上前,极其小心地将沈知意已然柔软的躯体抬起。她面容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淡淡神情,与床上多铎的安然姿态,竟有几分奇异的相似。
千里之外的征途上,多尔衮正在与死神赛跑。
当他最终在居庸关下听到弟弟的噩耗,那声“已于三日前,卯时三刻,薨了!”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刺穿了他连日奔波、全靠意志强撑的心脏。嘶吼、痛哭、以头抢地……所有的悲痛在关隘下肆无忌惮地爆发。随后,是死一般的麻木和冰寒。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重新上马,如何拖着仿佛被抽空灵魂的躯壳,再次奔向北京城。当他终于冲进豫亲王府,冲进那一片刺眼的白幡和哀哭声中,扑到那具冰冷漆黑的棺椁前时,所有的压抑和伪装再次崩溃。额头抵着棺木,嘶声痛哭,涕泪横流,只是一个失去了至亲手足的、绝望的兄长。
“……十五弟……你怎么能……不等十四哥……”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歇,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弥漫整个灵堂的、令人窒息的悲恸。多尔衮靠着棺椁,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苏全就是在这个时候,再次膝行上前,以头触地,声音嘶哑干涩,禀报了那个他不知该如何启齿的消息。
“……摄政王节哀……还有一事……奴才……奴才万死……” 苏全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恐惧和悲伤,“沈……沈福晋她……在王爷薨逝的当夜,在梨香院王爷病榻前……服毒……随王爷去了。奴才等发现时……人已在王爷身边……凉了。”
空气再次凝固。
多尔衮靠着棺椁,没有动,也没有立刻回应。他闭着眼,脸上泪痕未干,一片疲惫到极致的灰败。许久,他才极缓、极缓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混合着悲痛、了然、一丝厌烦,以及更深疲惫的复杂神色。他想起了母亲阿巴亥被逼殉葬的惨状,对“殉葬”二字有着本能的憎恶。可眼下这个……似乎又不一样。
“她……” 多尔衮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就死在……十五弟旁边?”
“是……就伏在王爷床沿……” 苏全哽咽。
多尔衮又沉默了。目光空洞地望着跳跃的长明灯火苗。一个卑微的庶福晋,用这种决绝到不留余地的方式,追随了他的弟弟。不是为了虚名,更像是……一种了断。
“痴儿……” 良久,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知是说沈知意,还是说他自己,亦或是命运。他挥了挥手,动作带着卸去千钧重担般的疲惫。
“既然是她自己选的路……既然,她是在十五弟身边走的……” 他顿了顿,声音渐渐恢复了一丝属于统治者的、冰冷的平静,“便依侧福晋的礼,简单些,附葬于十五弟园寝之侧吧。”
“嗻。” 苏全深深叩首。他听懂了。摄政王没有明说“准殉”,但“依侧福晋礼”、“附葬园寝之侧”,已是默许,也是一种不事声张的安置。这既全了那女子的痴心(或许也暗合了王爷最后的心意),也避免了“准予殉葬”可能带来的政治非议。体面,而沉默。
“其余诸事,” 多尔衮不再看苏全,目光重新落回漆黑的棺椁,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萧索,“你与王府长史,按制操办吧。本王……累了。”
“嗻。奴才遵命。”
苏全退下后,灵堂重归寂静。多尔衮独自靠在弟弟的棺椁旁,久久不动。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素白的幔帐上,孤独而嶙峋。
一个人的死亡,终结了沙场荣光与朝堂翻覆,留下未尽霸业与兄长泣血。
另一个人的死亡,湮灭了半生恐惧与片刻温柔,在史册无名的角落,完成了一场寂静的告别。
而生者,在痛哭与沉默之后,将埋葬血亲,也埋葬一部分自我,然后背负着更沉重的冠冕与孤独,继续走向那至高无上、也至寒至远的权力之巅。
窗外,顺治六年的春天,在弥漫的纸钱灰烬与未散的药味中,终于还是来了。
只是再无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