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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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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遇琛是从三天前察觉到不对劲的。他发现自己原本就半透明的身体,变得愈发稀薄,像一缕即将散去的青烟。
更让他不安的是,他的思维时常陷入一种粘稠的混沌,有时会突然忘记自己刚才要做什么,甚至偶尔会恍惚片刻,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力不从心”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地笼罩着他。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冷的枷锁,箍住了他本已虚无的存在。他放不下的,从头至尾,只有一个程恕。
他试图教会程恕如何在这个世界更好地生存。他口述步骤,教程恕在网上缴纳水电燃气费;他甚至试图让这个生活自理能力近乎为零的小傻子学做最简单的西红柿鸡蛋面。
事实证明,小傻子会炒西红柿炒鸡蛋,他乖巧地听着何遇琛的每一句指导,最后把菜炒成了泔水,他看着何遇琛因无奈而显得更加透明的身影,边吃边小声说:“遇琛哥,我错了。”
何遇琛只剩下满心的酸软和认命。他转而动用自己最后能掌控的财物。他让程恕去银行,将他其他卡里凑够的四十万,连同之前给父母购买的同款稳健型基金一起,为程恕也买了一份。
“记住了,每年都会有分红,直接打到你的卡上。钱不多,但只要你不太挥霍,基本生活是够的。”
何遇琛一遍遍叮嘱,看着程恕似懂非懂地点头,心里依旧七上八下,“密码是我生日,别忘了。一定要记得花,别傻乎乎地放着不用。”
安排好这一切,剩余的时间,他便寸步不离地陪着程恕。
他贪婪地看着程恕生活的每一个细节,纤长的睫毛,看他啃笔头时歪着头的模样,看他窝在沙发里打游戏时阴测测的眼神。点点滴滴,此刻像致命的毒药,让他沉溺不已。
不知不觉间,一个念头野草般滋生——留下来。
这个想法刚冒头,就被他强行按捺下去。人鬼殊途,他怎能因一己私念,扰乱阴阳秩序?更何况,留在程恕身边,对程恕而言,是陪伴,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束缚与惊扰?他不敢深想。
这天,程恕又在画画。他背对着何遇琛,画得异常专注,画笔在画布上涂抹出大块浓重阴郁的色彩。何遇琛飘过去,想看看他又在创作什么。
然而,当画布上的内容映入眼帘时,何遇琛感到一股寒意瞬间冻结了他虚无的魂魄。
画的是程恕自己,精致而写实。而在他身后,笼罩着一道巨大的、扭曲的影子。
那绝不是一个正常的影子。
它由混乱的、仿佛血肉模糊的线条构成,隐约能看出人形,却肢体扭曲,张牙舞爪,散发着一种近乎实质性的怨毒与痛苦。
影子的面部是一片混沌的黑暗,只有两个不规则的窟窿,像是在无声地尖叫,透出极致的绝望和狰狞。它缠绕在程恕的颈间、手臂,既像是一种依恋,又更像是一种可怖的侵蚀与束缚。
这画面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
“恕恕……你,你在画什么?”何遇琛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程恕头也没回,笔刷蘸上浓郁的黑色,加深着影子那扭曲的轮廓,语气诚恳:“我和你。”
我和你。
这三个字像一把冰锥,狠狠刺穿了何遇琛。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他以为的自己,虽然透明,但至少还保持着生前的轮廓。可程恕笔下的他……竟是这般可怖的模样?难道在程恕眼中,自己一直是这个样子?这才是他灵魂真实的样貌?
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急忙飘到程恕面前,想从那双总是清澈的眼睛里找到一丝恐惧、厌恶,或者哪怕只是一点点异样。
没有。
程恕抬起眼看他,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甚至带着一种神性的怜悯。那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冷漠,仿佛画板上那狰狞可怖的存在,与路边的一颗石子、桌上的一杯水没有任何区别。
何遇琛的心直直地沉下去。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更轻了,思维的碎片像雪花一样开始飘散,他努力凝聚意识,声音带着濒临破碎的虚弱:
“恕恕……我……我感觉不太好。很不好。”他试图描述那种感觉,“我好像在……融化,变得很轻,什么都抓不住……脑子里也一团乱……我可能……快要消失了……”
他紧紧盯着程恕,期待能从他脸上看到一丝惊慌,一丝不舍,哪怕只是一丝动容。
可是,没有。
程恕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依旧是那片亘古不变的、冰冷的荒漠。他甚至微微偏了下头,像是在观察一个有趣的现象。
那一刻,何遇琛一直以来的镇定和温柔彻底崩塌了。
他慌了。
前所未有的恐慌像潮水般淹没了他。不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消亡,而是因为程恕这非人的冷漠。
“恕恕?你听见了吗?我说我可能要走了!永远消失了!”他提高了声音,试图伸手去抓程恕的肩膀,手掌却毫无阻碍地穿过。
程恕的视线跟着他穿透自己身体的手移动,然后,缓缓地,重新对上何遇琛惊恐的双眼。
他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何遇琛注意到了。
那双总是带着点懵懂的眼睛里,开始频繁地掠过惊慌。
“遇琛哥,我错了。”
……
那个意识如余烬般熄灭的下午,何遇琛终于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叹息,而程恕,他站起身,拿起外套,匆匆出了门。
没有解释,没有回头。
何遇琛愣住了,随即是一种灭顶的恐慌。
他想跟上去,却发现自己的“移动”变得异常艰难,仿佛深陷泥沼。他拼尽最后的力量在公寓里飘荡,卧室、客厅、甚至狭窄的卫生间,哪里都没有程恕的影子。
他去哪儿了?
是在终于无法忍受一个逐渐消失的,可能已经变得面目可怖的鬼魂,选择离开了吗?
这个念头像最后的冰锥,刺穿了何遇琛摇摇欲坠的意识。也好……这样也好。他本来就不该留下,这偷来的时光,终究是要还的。
只是,以这样彻底的、被遗忘的方式落幕,还是,哪怕,一个道别也好啊……
黑暗如同潮水般涌上来,吞噬着他的感知,他的记忆,他关于“何遇琛”的一切。他感觉自己在不断下沉,坠向一个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程恕的永恒深渊。最后一丝意识如同即将断线的风筝,在虚无的边缘飘摇……
门被猛地撞开——
程恕带着一身外面的冷空气和急促的喘息冲了进来。他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苍白,嘴唇却异常红润。
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那东西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古老而腥甜的气息,带着一种蛮横的狰狞,瞬间刺破了笼罩着何遇琛的死亡阴霾。
……
黑暗潮水般退去,感官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甚至变得更加敏锐。程恕急促的呼吸声如同擂鼓。
他“活”过来了。
何遇琛难以置信地抬起自己的手,不再是虚幻的影子,而是有了清晰的轮廓,他甚至能感觉到一种微弱的、实实在在的“存在感”。他尝试着,伸手去碰触沙发上的一个抱枕——指尖传来了柔软的、布料的触感!
他拿起了那个抱枕!虽然有些吃力,但他确实把它拿离了沙发表面!
狂喜如同烟花在他意识里炸开。他猛地看向程恕,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程恕!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程恕跌坐在地上,仰头看着他,脸上还带着红晕。他似乎耗尽了力气,眼神有些涣散,但听到问话,还是习惯性地、带着点完成任务后的乖巧,小声的回答:
“是食物。”
他的语气冷漠得就像在回答“今天吃了面包”一样。
何遇琛心头一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