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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上和端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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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上
“从何时你也学会不要离群,从何时发觉没有同伴不行,从何时惋惜蝴蝶困于那桃源,飞多远有谁会对它操心”当陈奕迅的《任我行》从耳边响起的时候,尚上赏还懒洋洋的躺在被窝里。副歌部分层层推进的情感,像潮水般漫过尚上赏半梦半醒的意识。手机铃声伴随着震动,嗡嗡声固执地穿透歌声,贴着他的脸颊传递着某种信号。他皱了皱眉,睡意被这持续的震动搅得支离破碎。挣扎着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臂,手掌先是茫然地在虚空中抓了抓,指尖触碰到的只有微凉的空气。接着,五指在皱起的床单上摊开,像某种缓慢的探测器,开始沿着枕头的边缘,向那持续发出嗡鸣与光亮的源头摸索而去。指尖先是陷入枕下,继而触到了那个被织物半掩的、固执震颤着的坚硬矩形。屏幕的光在昏暗的房间里炸开一小片刺目的亮,“老肥”两个字在来电显示框里不知疲倦地跳跃。
尚上赏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睫毛上还挂着沉重的睡意。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时间,拇指已经凭着肌肉记忆,习惯性地向右滑过了接听图标。
“喂?老肥?啥事?”按下扩音键的尚上赏,重又把手机放在一边,然后闭上双眼,静等电话那头的回应。
“老肥”其实一点也不肥了——或者说,现在的“老肥”很瘦。“老肥”本名张壹鸣。五年前,当尚上赏第一次见到他时,老肥还是个活脱脱的圆滚滚的圆柱体:身高一米七六,体重却稳稳压在两百六十斤往上,走起路来像颗移动的、充满弹性的球。可两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胃溃疡,像一道残酷的分界线。他被送进医院,冰冷的器械切掉了半个胃。从那之后,他的体重就和他那已经远去的一半胃袋一样,毫无征兆地、决绝地掉了一半。现在的老肥站在人群里,衣服总显得空荡,皮带要往里多扣好几个眼。有时候风吹过,衬衫贴在他身上,勾勒出的不再是圆润的弧线,而是清晰得有些突兀的肩胛骨形状。只有那浑圆的绰号,还固执地留了下来,像个过时的标签,贴在已然消瘦的躯壳上,记录着一段被消化、被切除、再也回不来的过去。
“三上,你是不是还没起床?”老肥深沉而低哑的嗓音,透过听筒的另一边,传到了尚上赏的耳中。
“三上”是尚上赏的绰号,父母最初给他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并没有考虑那么多,只因是中年得子,所以觉得是上天的赏赐,才起了这个名字。而这名字像是被命运随手涂抹的巧合——“尚”、“上”、“赏”,三个字在舌尖一滚,是相似到近乎固执的音节。这奇妙的同音组合,仿佛自打他出生起,就成了一块天然的、等待被刻上各种痕迹的木头。从小到大,这块“木头”确实被刻满了各种绰号。小学时,同学拖着长音喊他“三三”,像在念一个简单的童谣;初中调皮的同桌叫他“上山打老虎”,把三个字拆成一句没头没脑的冒险口号;到了高中,有人故作深沉地称他“尚氏循环”,仿佛他的姓名是个高深的哲学命题;更简单的,干脆就是一声拖长了调的“上上上”,听起来像为谁加油鼓劲。这些绰号像潮水一样涌来又退去,只有“三上”这个最初、也最直接的“音译”,像岸边最顽固的那块礁石,被时间的浪反复冲刷,却始终留在那里。它不花哨,不复杂,只是牢牢抓住了他名字里那个核心的、无法回避的声音特征,成了他在别人口中最长久、也最难以剥离的另一个名字。
“是啊,我不是请的病假嘛,当然要好好休息的了。”尚上赏把脸更深地埋进枕头,声音闷闷的,带着没睡饱的鼻音和一丝被强行拽出梦境的烦躁。“找我啥事的?我还困着呢。”他没掩饰语气里的不耐。虽说老肥是他入房地产这行的引路人,当年要是没这位圆滚滚的“前辈”的言传身教,他这个房产小白可能得摸索很久才能找到其中门道。可情分归情分,打扰他享受这难得的、理直气壮的懒觉,生生搅了他迷迷糊糊的清梦,还是让他心头蹭起一小撮无名的火。听筒那边城市的苏醒声或许已隐约可闻,但他这边,被窝的结界才刚刚筑起。毕竟,谁还没点起床气呢?尤其当这“气”撞上病假条赋予的、合法赖床的权利时,就更显得理直气壮了几分.
“是这样的,”老肥的声音依旧平稳,像潭不起波澜的水,全然没被尚上赏那点起床气搅动。他气定神闲,甚至带着点早已料到的从容,把每个字都吐得清晰明白:“最近店里又来了两个新人。有个叫端木妤的姑娘,高材生,刚从新加坡留学回来。我和店长商量了一下……”他顿了顿,听筒里传来极轻微的、可能是手指敲击桌面的声音,又或者只是电流的杂音。“想请‘三上’老师你带她,做她师父。”
“哦?高材生啊……”尚上赏拖长了调子,眼皮又沉重地耷拉下来几分,语气里掺进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睡意的犹豫与推诿,“我怕我带不好啊。”他把手机换到另一侧耳朵,顺势侧过身,受伤的左脚在被子底下无意识地轻轻动了动,仿佛在提醒电话那头的人它的存在。“而且,”他补充道,这次语气里多了点实实在在的无奈,像在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我的脚还没好利索呢。”这倒是实话。上个月那次带看,下楼梯时一脚踏空,人当场就坐了下去。当时只觉得一阵剧痛直冲天灵盖,脚踝肉眼可见地肿成了馒头。去医院拍片,没骨折,算是万幸。可核磁共振的结果出来,白纸黑字写着“轻微骨挫伤”,医嘱是静养,预计恢复期两到三周。如今一个月都快过去了,肿是消了大半,可走起路来,脚踝深处总还梗着点若有若无的酸胀,发力时隐隐作痛,像里头埋了根生锈的弹簧,提醒他“伤筋动骨一百天”的老话并非全无道理。这病假,他请得心安理得。
“知道的。”老肥的声音依然平稳,像秋日午后晒暖的溪水,不急不徐地流淌过来,带着一种洞悉般的温和,“不是催你来上班。” 他顿了顿,让这句话在电话线里稳稳地落定,打消掉可能升起的任何误解或戒备。“只是告诉你一声,”他继续说,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点近乎于“告知近况”的平淡,“店里来了个不错的新人,需要找个靠得住的、尽心尽责的老师父带一带。” “尽心尽责的老师父”——这几个字他说得不重,却像几颗分量恰好的石子,轻轻投进尚上赏还没完全清醒的思绪里,漾开浅浅的、属于认可与责任的涟漪。意思很明白:人选我们都觉得是你,但决定权,还在你养着的这只脚,和没睡够的这颗心里。
“行啦行啦——”尚上赏拖长了尾音,像挥开一缕恼人却无恶意的晨雾。他又伸了个巨大的懒腰,骨骼发出几声细碎的轻响,终于从暖烘烘的被窝堡垒里彻底钻出来,带着点不甘愿的决绝,将上半身斜斜倚在了床头。冰凉的床头板贴上脊背,让他残余的睡意又消退一分。他摸索着拿起床头柜上那副黑框的高度近视眼镜,指尖触到冰凉的树脂镜腿,然后熟练地将它架上了鼻梁。世界瞬间从一片朦胧的色块,变得清晰锐利起来——包括窗帘缝隙里漏进的那道过于明亮的光。 “别给我戴高帽了,”他对着话筒说,声音比刚才清亮了些,虽然还带着刚醒的微哑,“人我带,等我‘出关’就带。行了不?” 他把“出来”说成了“出关”,带点自嘲,也像给这个承诺盖上一个轻松又认命的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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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
端木妤最近感到一种久违的、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放松。结束了在新加坡长达数年的求学生涯,拖着两个沉甸甸的行李箱,当双脚踏上S市机场地面的那一刻,一种混合着湿漉漉水汽和隐约熟悉气息的空气包裹住她。那不是热带常年闷热的粘腻,而是初秋时节,江南地带特有的、微凉中带着清爽的触感。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多年来在异国他乡习惯了的、带着消毒水和不同香料味道的空气彻底置换掉。S市离她的故乡H市不算太远。高铁不过几小时的车程,地图上紧紧挨着,方言俚语也多有相通。这个距离让她感到安全——既远离了那个让她情感复杂的家,那份“既爱又恨”的纠葛,像一道始终横亘在心口的、未能完全愈合的裂痕;又未曾真正远到断绝了某种根脉上的牵连。这是一种微妙的平衡,一种主动选择的、带着呼吸空间的“邻近”。能离开,对她而言,确实像一种自我赋予的幸运。不再是那个在家中被无形目光和沉重期待所定义、所审视的女孩,也不再是异国街头那个偶尔会被投以好奇一瞥的“外国人”。在这里,在S市初秋略显匆忙的街头,她暂时只是一个没有过去负累、未来尚未完全展开的、崭新的陌生人。这份陌生的自由,让她连日来紧绷的肩膀,不由自主地松了下来。
对于大多数同期从海外归来的同学来说,人生的轨道似乎早已被预设清晰。他们多数流向了专业对口的计算机、金融或工程领域,穿梭于CBD的玻璃幕墙之间,谈论着算法、模型与风口,简历上写满了体面且可预期的上升路径。而端木妤,却将那份镶着金边的文凭轻轻合上,转身推开了房地产门店那扇略显厚重的玻璃门。当印着“置业顾问”字样的工牌挂上她颈间时,连空气都仿佛静默了一瞬。闺蜜在电话那头惊呼:“你是不是疯了?” 声音里裹着错愕与不解,像在看一颗偏离轨道的行星。在她的认知里,这选择近乎一种“坠落”——从精英云集的行业,坠入尘土飞扬的人间烟火场。但对端木妤而言,这并非坠落,而是一次精准的着陆。计算机代码构筑的虚拟世界固然精密,却少了血肉的温度;而房子,却是最具体、最滚烫的人间故事容器。她渴望触摸那些真实的渴望、权衡、挣扎与期盼,渴望在钢筋水泥的骨架里,读懂一个家庭对“家”的全部想象。这份工作对她而言,是观察社会的棱镜,是介入生活的切口,更是对自身沟通、耐性与洞察力的极限锤炼。没有金光闪闪的必然理由,也不问清晰可见的功利结果。她只是循着内心一股蛮横的冲动,想要踏进这片看似混沌、却充满生命张力的战场。像一粒种子,不问土壤是否肥沃,只知道自己必须扎根于此,才能长出属于自己的、意想不到的形态。
入职第三天下午,门店的玻璃门被秋阳晒得发暖。身体微胖的伊店长端着保温杯,和瘦削的团队经理老肥一起,将端木妤叫到了店后相对安静的洽谈区。伊店长喝了口杯中水,圆润的脸上带着惯常的、令人放松的笑意。老肥则安静地站在一旁,手里捏着一份简单的资料,镜片后的目光平静。 “小端木啊,”伊店长声音温和,带着长辈般的关怀,“适应得怎么样?还习惯吧?”简单的寒暄后,他看了老肥一眼。老肥会意,上前半步,将那份资料轻轻放在端木妤面前的桌上,声音低沉而清晰: “你的‘师父’,我们帮你定好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也像是给这个正式的通知一个短暂的、具有分量的停顿。 “他叫尚上赏,”老肥接着说,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像提起某个有趣又值得信赖的老朋友,“是我们这儿最资深的置业顾问之一,能力、经验都没得说。人嘛……有点个性,但绝对靠得住。” 他抬起眼,目光透过镜片落在端木妤脸上,补充了一句: “大家平时也习惯叫他——‘三上’。”“三上”这个略显特别的绰号从他口中吐出,自然而随意,仿佛那才是那个人的本名。这个称呼连同“师父”这个略带传统江湖气的身份一起,被轻描淡写地交到了端木妤手中,成为了她在这片新战场上,即将连接到的第一个具体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