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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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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上
假期的日子总是过得平缓而快速,像一条表面平静、底下暗流却不停歇的河。你感觉不到它汹涌的流速,只是日复一日地看着天光在窗帘缝隙间挪移,从清晨的鱼肚白,到正午刺眼的白亮,再到黄昏时一片暖融融的橙红,最后沉入墨蓝的夜色。时钟的指针似乎也懒了,走得不慌不忙,可当你某天无意间抬头瞥向日历,才会悚然一惊——那些一格一格被慵懒睡到自然醒的上午、被随意挥霍的下午、和被电影与书籍填充的夜晚所填满的方块,竟已无声无息地翻到了尽头。
明天,那个被标记为“复工”的格子,已经近在眼前。尚上赏坐在沙发里,受伤的脚踝搭在矮凳上。肿胀早已消退,皮肤恢复了原本的颜色,只是用力时深处还会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要被忽略的酸胀,像是身体在提醒他,那段理所当然的、缓慢流淌的时光,即将被另一种节奏取代。他望着窗外逐渐暗淡下去的天色,心里那点因为长久休息而滋生的、近乎奢侈的宁静,正被一种混合着隐约抗拒与微弱期待的情绪,悄然置换。一个月,像一场悠长而恍惚的午睡,而现在,是该彻底醒来的时候了。
当他陷进枕头,任由疲惫将意识缓缓拖入黑暗时,一个念头如同深水中的游鱼,悄然划过他混沌的思绪边缘:
那个叫端木妤的女生……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这念头很轻,没头没尾。或许是因为“新加坡留学的高材生”这个标签过于鲜明,与他惯常接触的圈子有些不同;或许是因为“师父”这个称呼本身,就携带着一份即将建立联系的预感。她的形象在他的困意中模糊变形——有时是一个戴着眼镜、表情严肃、满口专业术语的优等生模样;有时又模糊成一个带着海外背景特有的疏离感、难以接近的影子。但也就仅此而已。这疑问像投入静湖的一粒小石子,漾开几圈浅浅的涟漪,随即便被更浓重的睡意无声地吞没、抚平。明天,答案自会走到面前。此刻,只有逐渐均匀的呼吸,和窗外遥远的、模糊的城市夜声。
第二天清早,尚上赏是被手机闹铃从睡眠深处硬生生拽出来的。没有犹豫,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按掉铃声,一把掀开被子。晨间的凉意瞬间贴上皮肤,让他残留的最后一点困意也烟消云散。
他走向衣柜,动作带着久疏战阵后重新披挂的麻利,又隐约有点生涩。白衬衫的领口挺括得有些陌生,西装布料摩擦手臂的触感也变得清晰。他套上黑色袜子,走进卫生间,水流声哗哗响起,又很快停歇。镜子里的人下巴光滑,深度近视的镜片在灯光下微微反着光,眼底还留着一点长期休养后的松弛,但整个人的轮廓已经被挺括的衬衫和西装重新勾勒出了“上班”的线条。
餐桌上躺着昨天剩下的两片吐司。他抓过来,胡乱塞进嘴里,干涩的口感需要用力吞咽。顺手拿起旁边不知何时留下的半杯凉水,仰头一饮而尽,冰凉的水流划过喉咙,直抵胃部,带来一阵清晰的清醒感。
最后,他弯腰穿上搁在门边的皮鞋。皮质略硬,需要脚重新适应那份包裹和支撑。当鞋底叩在门口瓷砖上,发出“咔”的一声轻响时,他握着门把的手顿了顿。一种极其细微的、恍如隔世的陌生感,毫无预兆地漫了上来。毕竟,整整一个月了。一个月没在清晨这个钟点踏入尚带寒意的室外空气,没呼吸过混着早点摊油烟和汽车尾气的街道气息,没将自己投入到那套名为“工作”的、熟悉又充满变数的节奏里。这扇门之外的整个世界,连同那个即将见面的、名叫端木妤的新人,似乎都蒙上了一层需要重新对焦的薄雾。
尚上赏工作的那家房地产门店,离他住所有十多公里的距离。这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一段通勤路,他来来回回走五年。
这五年间,陪伴他穿梭于晨昏与街巷的,是一辆白色的雅迪电动车。车身早已不复簇新时的亮白,蒙上了一层洗不净的、时光与风雨共同浸染的微黄,几处边角还有不慎磕碰后留下的、用同色油漆勉强遮盖的浅疤。电瓶已经更换过三次,在为这个步入中年的伙伴,一次次续上最核心的动力。但车架依然硬朗,刹车线反应还算灵敏,轮胎花纹虽被磨得浅了,却仍能稳稳地咬住地面。它有种“老而弥坚”的倔强,跑起来电机嗡嗡的声响比新车时浑厚了些,却依旧可靠。
有时尚上赏会觉得,这辆车和三十八岁的自己有点像——外表难免留下些岁月和磕碰的痕迹,内里的核心部件也需要更精心的维护,但骨子里那股劲儿还没散,还能在车流里灵巧地钻行,还能在需要时,稳稳当当地载着他,从家的港湾,驶向那个需要打起精神应对的、名为“工作”的码头。
尚上赏的个性比较平和,像一杯温吞的白水,不急不躁。这份性子也体现在他骑车的方式上。
他不像店里那些风风火火的年轻同事,把电动车骑出摩托车的架势,在车流里左冲右突,仿佛要和红灯赛跑。十多公里的路程,他们或许三十来分钟就能气喘吁吁地杀到。尚上赏不这样。他每天的通勤时间,稳稳地保持在五十分钟左右。
这五十分钟,是他的缓冲带。他不追求极限的缩短,只维持一种均匀、稳妥的速度。该等红灯时耐心地等,转弯时早早地打灯、缓缓地偏过车头。他熟悉这条路上的每一个小坡、每一处容易拥堵的路口,甚至哪个时段洒水车会经过。他不去挑战路况,只是顺应它,然后安然地穿过。
对于他来说,这五十分钟,是可以接受的。甚至可以说是必要的。晨风拂过面颊,带着城市苏醒的各种气息;傍晚的夕阳有时会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熟悉的街景上。这段时间,不属于紧绷的工作,也不完全是居家的松弛,它是一个过渡的、只属于自己的缝隙。让他能从一种状态,平稳地切换到另一种状态,如同他平和地对待生活里大多数事情那样。
来到门店,玻璃门推开时带起一阵熟悉的气息。晨光透过明亮的落地窗,给前台的绿植和整齐排列的工位镀上一层浅金。
尚上赏脸上挂着惯常的、温和的笑意,脚步不疾不徐。“早啊。”他朝正在擦桌子的前台值班同事点点头。“李哥,今天气色不错。”路过老李的工位时,他随口寒暄了一句。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带着一种让人舒服的随意。遇到正端着咖啡猛灌的年轻同事小王,他只抬手轻轻示意了一下,对方也回以一个含糊的、“还没完全醒透”的微笑。
没有过多的停留,也没有热烈的寒暄。他的招呼像掠过水面的蜻蜓,点一下,漾开小小的涟漪,便翩然离去。这种恰到好处的社交,既不显冷淡,又不过分热络,是他多年来在这方天地里形成的、令人自在的节奏。
走到自己的工位旁,椅子被拉开的声响平稳。他坐下,将背在双肩上的带看包放在桌角。目光扫过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桌面——电脑、笔记本、几支笔,还有那盆他休假前差点养死的绿萝,居然被谁照顾得冒出了两片嫩绿的新叶。他没有立刻打开电脑,也没有翻看房源,只是将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目光平静地投向门口陆续进来的同事,投向这间逐渐被晨间人声填满的、熟悉的空间。
他在等。等那声标志性的、召集开会的击掌,或是伊店长那句沉稳的“大家过来一下”。晨会开始前的这几分钟,像开演前剧场里渐渐暗下的灯光,是一种有序的、充满预期感的宁静。而他,已经准备好重新融入这晨间例行的、属于集体的节奏。
店里的晨会并不冗长。伊店长言简意赅地同步了最新的房源动态和总部分配的销售指标,老肥与另外几位团队经理补充了几句本周的带看重点和注意事项。整个过程干脆利落,像一场高效的军事简报,二十分钟后便宣告结束。
同事们纷纷起身,散向各自的工位,或开始拨打电话,或整理起资料。尚上赏也收拾着面前的笔记本,昨夜入睡前悄然划过他思绪的那个名字——端木妤,连同那个模糊的、关于“高材生新人”的想象,在刚才的晨会中并未得到任何实体的印证。那个被指定为他“徒弟”的身影,并未出现在这群熟悉的面孔里。
他抬眼,目光在办公区扫了一圈,确认没有陌生的、带着新人特有局促或好奇气息的面孔。于是,他转向正与伊店长低声交谈的老肥,等他们谈话间隙,才走过去,语气平常地问了一句: “对了,那个新人……端木妤?今天没来?”
老肥闻声转过头,推了推眼镜,恍然道:“哦,她啊。分公司那边这周有个针对新人的集中培训,她早上直接过去参加了。估计得下午才能回来店里。”
原来如此。尚上赏点点头,没再多问。那个尚未谋面的“徒弟”,此刻正在另一个地方,接受着这个行业初步的、系统性的塑造。而他们之间的师徒关联,也因此被稍稍推后了几个小时。也好,他想,至少给了他多一点时间,来适应这阔别一月后、重新坐回这张办公椅的感觉。
上午的时光在各种房源信息、客户跟进记录和与同事的简短交谈中匆匆流过。键盘敲击声、电话铃声、低语讨论声交织成门店里白日常态的底噪。尚上赏翻看了过去一个月的房源成交信息简报,偶尔回应邻座同事关于某套房源细节的询问。时间被切割成琐碎的片段,又被高效地拼凑起来,仿佛在迅速填补着一个月假期留下的空白。
午饭是随手点的外卖,油盐稍重,他草草吃完,将一次性餐盒收拾好。午后的困意,伴着久坐后的腰背微酸,准时袭来。
他没有强打精神。拿了个一次性纸杯倒了一杯凉水,然后转身走进了旁边的小休息室。这里比办公区幽暗些,窗帘半拉着,只有一张小方桌,四周围满了椅子。他随意地在小方桌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然后很自然地,将手臂交叠在冰凉的桌面上,侧过头,把脸埋了进去。几乎是立刻,连续半天专注工作带来的精神紧绷感,混合着生物钟的召唤,将他迅速拖入沉睡。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肩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窗外街道上车流的模糊声响,隔壁办公区隐约传来的说话声,都成了遥远而无关的背景音。他睡得很沉,像要把这半天重新进入节奏所耗费的精力,在接下来短暂地二十分钟里,狠狠地补回来。
午休的时间,总是在最深的倦意里溜走得最快。仿佛只是闭上眼,将意识沉入一片短暂黑暗的宁静,那设定的、或者身体自行丈量的二十分钟,便已无声无息地耗尽。
尚上赏睁开眼时,视线里先是一片朦胧的光斑和桌面的木纹。他眨了眨眼,适应着光线,然后伸手摸索,指尖触到冰凉的树脂镜架。他拿起那副被他搁在桌边的眼镜,熟练地架回鼻梁上。模糊的世界瞬间被拉回清晰的焦点——休息室略显陈旧的天花板,窗帘缝隙透进的一线过于明亮的阳光,以及对面玻璃上反射出的他自己的影像。
他轻轻“唔”了一声,带着未散尽的睡意。手臂因为久压有些酸麻,他甩了甩手,又转了转有些僵硬的脖颈,骨骼发出细微的轻响。身体似乎还在留恋方才那片刻毫无戒备的松弛,但头脑已经率先开始清醒,意识到“午休结束”这个事实。
他站起身,椅子腿与地板摩擦,发出轻微的拖曳声。整理了一下睡得有些皱的衬衫下摆,他拿起那个已经被他喝干的水杯,走到门边,握住门把。休息室的门被他顺手推开。门外办公区的光线、声音、以及那股熟悉的工作氛围,如同一股温热的浪潮,顷刻间将他包裹。短暂的休眠时光就此正式落幕,下午的、需要继续运转的日常,就在门外。
刚走过转角,尚上赏眼前的光线一暗,差点与迎面而来的人撞个满怀。他下意识地后撤半步,定睛一看,正是老肥。
“哟,‘三上’,你终于睡醒啦。”老肥那张清瘦的脸上带着了然的笑意,镜片后的眼睛似乎弯了弯。“来来来,”不等尚上赏完全从短暂的午休缓冲中回过神来,也容不得他开口询问或寒暄,老肥已经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攥住了他的上臂——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赶紧的意味——直接将他向着门口旁边那间小型会议室的方向拽去。
那动作流畅自然,仿佛演练过许多次。尚上赏被带着踉跄了半步,只得跟着老肥的脚步移动,嘴里含糊地“哎”了一声,剩下的半截哈欠被这突如其来的“挟持”给堵了回去。午休后残存的那点慵懒,瞬间被这风风火火的架势驱散得无影无踪。
小会议室的门虚掩着,留着一道窄缝。老肥没有丝毫停顿,大大咧咧地伸手一推,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应声而开。
会议室里,靠窗的位置,一个身影闻声转了过来。
老肥脚步没停,顺势将身后的尚上赏往身前一拽,像展示一件期待已久的物品,又像完成一个简单的交接手续。“喏,你的徒弟。”他言简意赅,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说话时,目光在那个身影和尚上赏之间快速掠过,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事情办妥了”的利落。话音未落,他甚至没等两人有任何反应或寒暄,便已自顾自地转身,干脆地走出了会议室。
“咔哒。”
门被从外面轻轻带上,将尚上赏和那个陌生的、此刻正望着他的身影,一同留在了这间突然变得格外安静的小会议室里。
尚上赏被老肥这一套行云流水、近乎“绑架交接”的操作搞得有点懵。门关上的轻响在他耳边似乎被放大了,他站在原地,甚至能清晰听到自己心里那声无声的呐喊: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思绪有一瞬间的卡壳,像老式录像带突然跳了帧。他下意识地先做了个最本能的动作——低头,就近拉开一把椅子,坐了下去。硬质椅面微凉的感觉透过西装裤传来,让他稍稍定了定神。
然后,他才抬起头,带着一种近乎宿命的预感,也带着尚未完全组织好的言辞,向对面那个身影望去。
这一眼,时间仿佛被骤然拉长,又被无限压缩。
阳光正好从她身后的落地窗斜射进来,给她周身轮廓镀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她安静地坐在那里,没有新人常见的局促或过分热切,只是平静地回望着他,眼神清澈,像秋日里无风的湖面。那张脸……尚上赏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滞了半拍。不是简单的漂亮,而是一种……一种极其熟悉,却又隔着遥远时空的、惊心动魄的相似。像在梦中反复勾勒过的模糊剪影,突然被填上了最精确的细节和色彩,猝不及防地撞进现实。
大脑“嗡”的一声,仿佛有万千个细微的齿轮同时停止了转动,又仿佛有沉寂万年的冰川在深处轰然裂开一道缝隙。所有预先想好的、关于师徒开场白的套话,所有关于“高材生新人”的揣测,在这一刻被这惊鸿一瞥冲刷得干干净净,片甲不留。
他张了张嘴,听到自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努力维持的平稳:
“你好,我叫尚上赏,你可以叫我‘三上’。”
至于这句话之后,自己还说了什么,是生硬地延续了自我介绍,还是试图开启一个关于工作的话题,抑或是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些别的什么……尚上赏在事后,无论如何也记不清了。
那一刻,仿佛有万年光阴,悄然从这一眼之间,奔腾流过。
端木
踏入房地产这个对她而言全然陌生的领域,端木妤并未感到想象中的游刃有余。书本上的理论与海外的见闻,在具体而微的本地市场、琐碎繁杂的流程术语以及活生生的客户需求面前,显得有些隔阂。一切都需要归零,从头学起。
所幸,公司的培训体系比她预想的更为扎实。入职后,并非立刻被推上销售一线,而是拥有整整一个月的带薪培训期。这像一段被精心规划的缓冲带,让她得以系统地、而非零敲碎打地,触摸这个行业的轮廓。
培训从最基础的房地产知识骨架开始搭建:产权性质、建筑结构、面积测算、税费解析、贷款政策……如同拼图的基底。接着是市场分析、板块价值、竞品比较,赋予冰冷的数字以区域的温度。然后是销售流程、沟通技巧、客户心理,将知识转化为与人打交道的能力。最后是系统操作、合同规范、风险提示,确保每一步都落在严谨的框架内。
这套循序渐进的体系,像一位耐心的引路人,带着她一步步穿越这个行业的迷雾森林。虽然信息密集,时有吃力,但她清楚,这已是难得的入门礼遇。这一个月,不仅仅是学习,更像一个珍贵的、被允许的观察期——在真正背负业绩压力之前,她有机会相对从容地了解自己将要投身的工作究竟是何模样,掂量其中的挑战与可能,也审视自己内心的适配与悸动。这份“了解”本身,对她而言,或许比任何具体的销售技巧都更为重要。
参加完早上在分公司举行的集中培训,脑中被塞满了新的知识点和框架。老师布置了明确的任务:“五讲”——讲公司、讲商圈、讲小区、讲房子、讲自己。这五个看似简单的维度,却像五根支柱,支撑起一个合格房产销售专业形象的最初轮廓。更实际的是,后天将有一场针对新人的“五讲”模拟竞赛,夺得头筹者,能获得一个颇具仪式感的称号:“五讲达人”。
这让她对下午返回门店的行程,除了惯常的报到,又多了一层隐约的期待与思量。
匆匆吃完简便的午餐,她比规定时间更早一些来到了门店。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门,将“欢迎光临”的地毯投影拉得很长。店里比上午安静些,有几个同事在工位上对着电脑忙碌,或低声打着电话。她找了个不显眼的空位坐下,从包里拿出培训笔记和那份老肥早前给她的、关于她师父的资料。纸张已经被翻看过多次,边缘有了折痕。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几行关于“尚上赏”的简短介绍上,其中一条被她不自觉地反复凝视:
“公司新人培训‘五讲达人’获得者。”
这行字,在此时此地,仿佛被午后的阳光镀上了一层特殊的意味。后天,她也将站在类似的模拟赛场,面对评委和同期新人,去完成这“五讲”。而她这位尚未谋面、却已头顶“达人”称号的师父,他的经验、他当年是如何清晰流畅地完成这五项阐述的,甚至他可能给予的指点,都成了此刻盘旋在她心头的、具体而微的悬念。
她合上资料,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纸面。窗外车流不息,门内是即将熟悉的、需要努力融入的环境。那个代号“三上”的师父,不再仅仅是档案里一个名字和头衔,更隐隐成了一个即将面对的、活生生的标杆,以及她切入这个陌生行业第一个具象挑战的、潜在引路人。
“端木,你回来啦?”
端木妤闻声抬起头,看见团队经理老肥正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个文件夹,清瘦的脸上带着惯常的平静神色。
“嗯,刚回来。”她应道,合上手中的笔记,“今天老师布置了‘五讲’作业。我看了资料,我那位‘三上’师父,以前是‘五讲达人’?”她语气里带上了些许求证和期待,“正好有些地方想请教他。他今天……应该已经复工上班了吧?”
“是的是的,来了。”老肥点点头,镜片后的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似乎想起上午的某个情景,嘴角浮起一丝很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上午开会结束后,他还向我问起你呢。”
他朝她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一下旁边那间小会议室:“这样,你先去小会议室坐着等会儿。我帮你去把他找来。”
他说得自然,仿佛只是安排一次再平常不过的会面。端木妤道了声谢,便拿着自己的东西,倒了两杯水,转身走向那扇虚掩着的小会议室门。
老肥看着她走过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腕上的表,随即脚步一转,朝着办公区的另一个方向,迈步去找那个刚刚结束午休、可能还在与自身疲乏作斗争的尚上赏。
坐在小会议室里的端木妤没等多久。
门被推开,先看到的是团队经理老肥。他身后,跟着一个被他半拉半引过来的男人。
那男人看起来约莫四十上下,头发略显稀疏,鬓角处能看到清晰的发际线后退痕迹。身材有些中年常见的微微发福,但并不臃肿,一件熨烫平整的白色衬衫妥帖地包裹着身形。脸上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午休刚醒、未能完全驱散的朦胧感,眼睑下方有淡淡的阴影,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老肥将人带到她面前,简单说了句:“喏,你的徒弟。”
那语气和动作,流畅得像是完成一个标准交接流程。接着,便如来时一样干脆,转身带上门离开了。
小会议室里安静下来。那男人——她的师父,尚上赏,或者说“三上”——甚至没有立刻看向她,或者进行任何初次见面的寒暄。他像是还沉浸在自己的某种节奏里,又或者是那阵被老肥“拽”来的微恼与懵懂尚未完全消散。他只是自顾自地、略带点沉闷地,低头拉开了她对面的一把椅子。
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他坐了下去,身体微微陷进椅背,这才似乎终于调整好状态,抬起了头。
目光,穿过镜片,向她看来。
端木妤看到男人张了张嘴:
“你好,我叫尚上赏,你可以叫我‘三上’。”他的声音平稳,带着点刚睡醒不久的微哑,透过镜片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在快速地进行着某种初步的打量与确认。
“嗯,‘三上’师父您好,我是端木妤,以后我就是您的徒弟啦。” 端木妤迅速回应,语气礼貌,笑容得体,完成了初次见面的基本礼仪。但她没有让这寒暄有任何多余的延展,几乎在话音落下的下一秒,便自然地、目标明确地切入了正题:
“听说您在新人期间,是‘五讲达人’。” 她微微前倾身体,眼神清澈而专注,直接迎上他的目光,语速平稳却透着清晰的请教意味,“我后天正好也有相关的‘五讲’模拟比赛。如果可以的话,想请您给我一些针对性的指导和建议。”
她的态度是谦逊的,姿态放得很低,用的是“请”和“指导”。但话语里没有新人的怯懦或绕弯子,而是清晰地陈述了现状(她有比赛)、点明了他的价值(他是过来人兼优胜者)、并直接提出了需求(需要他的经验)。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将这次师徒初次见面的走向,瞬间锚定在了具体的事务性目标上。
“不要那么客气。”对面男人的声音沉稳地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和,瞬间截住了她礼貌周全的请教姿态。“把那些‘请’啊‘您’啊都放一边。虽然名义上是师父徒弟,其实都是同事,客套多了反而生分。”
他身体微微向后靠了靠,调整了一个更放松的坐姿,镜片后的目光虽然依旧带着点午休后的倦色,却变得清晰而专注起来,直接落在了她带来的笔记本上,或者更确切地说,落在了她提出的问题上。
“五讲,”他开口,语速不快,像在梳理一条清晰的脉络,“主要就是讲公司、讲商圈、讲小区、讲房子、讲自己。这个框架,你应该都清楚了。”
他略作停顿,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然后继续道:“公司的情况,和你自己的情况,通过这段时间的培训,加上你对自己的了解,讲清楚这两点,对你来说应该不困难,对吧?”这话不是质疑,更像是一种带着引导的确认。
“真正的难点,或者说能拉开差距的地方,”他话锋一转,手指在空气中轻轻点了点,仿佛在虚空中勾勒出三个重点,
“是另外三点:商圈、小区、房子。”
“我个人认为,”他语气笃定,带着过来人的经验之谈,“核心在于‘房子’。你要对自己想讲的那套房子,做到足够的熟悉。不是只看户型图和数据,要像熟悉自己家客厅一样,知道阳光在哪个时段洒进主卧,知道厨房操作台的合理动线,甚至知道卫生间地漏的位置是否顺手。”
“然后,以这套房子为原点,向外推。”他的声音平实,却有种抽丝剥茧的逻辑力量,“它所在的小区,环境如何?绿化、物业、邻里氛围、车流动线、甚至垃圾回收点设在哪里,为什么设在那里?这些细节共同构成了‘小区’的质感。”
“再往外,延伸到整个商圈。”他抬手,做了一个向外扩展的手势,“这里的‘讲’,不是罗列商场学校和地铁站。要讲出它的文化——有没有特色的街区、书店、咖啡馆?讲出它的教育资源分布和潜在的家庭选择逻辑;讲出它的体育和休闲设施,以及它们服务于哪种生活节奏;讲出它的生活便利性与成本,以及这种便利性背后的社区生态。简单说,你要讲清楚,住在这里,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而不仅仅是一串配套清单。”
他没有用任何花哨的术语,只是用最平实的语言,将“五讲”从一个并列的条目,拆解成了一个由点(房子)及面(小区)、再及体(商圈)的、层层递进、有血有肉的叙述逻辑。
“嗯,您的——哦不,” 端木妤迅速改口,从善如流,脸上闪过一丝被点破后的了然笑意,“是师父你的话,我听懂了。”
她并没有停留在单纯的理解层面,而是立刻付诸行动。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将手伸向旁边的文件夹,动作利落地从里面抽出一份预先准备好的房源资料,双手将其转向对面,轻轻推到桌子中央,指尖点在了资料上方的一张户型图旁。
“我选的就是这套房子,作为我‘五讲’的案例。” 她抬起头,目光清亮地看向尚上赏,语气里没有了最初的客套,多了几分进入状态的专注与探讨之意,“师父,您……你刚才说的‘足够熟悉’,具体到我选的这一套,我梳理了几个点,但感觉还不够‘像自己家’。你能就这份资料,帮我看看,点一点,哪些是关键,而哪些又是我可能忽略了的‘生活细节’吗?”
她的姿态很明确:理论我收到了,现在,请用你作为师父的经验,为我的具体实践“开刃”。
“嗯,我看看。”对面的男人应了一声,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她推过来的房源资料上。他的视线快速扫过户型图、面积数据和关键描述,几乎没有任何停顿,便准确地说出了房子的“坐标”:
“这是隔壁小区,32号,402那套房子吧。”
语气平淡,却透着一种对周边房源了如指掌的熟稔,仿佛那不是一串地址代码,而是一个他早已“认识”的、有具体方位的存在。他伸出食指,虚点在那张户型图上,指尖在几个区域缓缓移动,思路清晰,语气沉稳地继续道:
“ 这套房子的话,我们可以从……”
他的声音不高,却将两人的注意力,瞬间聚焦到了这张薄薄的图纸和几行数据所代表的具体空间上。一场围绕“房子”本身的、更深入的剖析,就此展开。
这场师徒二人的对话,从具体的一套房源开始,如藤蔓般逐渐蔓延开去,缠绕过小区的绿化布局,攀援至商圈的文教脉络,最终触及更宏观的区域发展和生活方式的想象。一整个下午,小会议室里都回荡着两人或沉稳、或清晰的声音,间或夹杂着纸张翻动的轻响和笔尖划过的沙沙声。
尚上赏的讲解,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如抽丝剥茧,总能从最寻常的细节里,拎出关乎居住体验与价值判断的筋络。他不直接给答案,而是抛出问题,引导端木妤自己去发现、去串联。偶尔,他也会穿插几句自己早年跑盘、与各色客户打交道的旧事,那些或无奈或有趣的小片段,让那些原本冰冷的条款和数据,忽然间就染上了人间的烟火气。
端木妤起初的恭敬与试探,渐渐被专注的倾听和频繁的提问所取代。她发现,这位看似有些疲惫、发型也略显“智慧”的大叔师父,肚子里确实装着真东西,而且,他愿意倒出来。
窗外的日影悄然西斜,将会议室的白墙染上一层暖黄。当尚上赏终于停下话头,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水喝了一口时,端木妤也下意识地舒了口气,合上了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
她抬起眼,再次看向对面那个正揉着眉心,略显疲态却眼神依旧清明的中年男人。
心里某个角落,轻轻落下了一个评价:
有这个大叔做师父,貌似,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