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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受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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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
端木妤这两天的日程,被填充得异常饱满,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
早晨属于分公司的系统培训。她总是提前到达,坐在靠前的位置,笔记本摊开,笔尖随着讲师的节奏快速移动。那些关于政策法规、税费精算、谈判技巧的课程,如同搭建骨架,将房地产销售的庞杂知识体系,一点点在她脑海中构筑出清晰的框架。空气里弥漫着新知识的密度,和几十个同样年轻、充满求知欲的头脑散发的微热。
下午,她带着一脑子尚未完全消化的理论、以及实践中必然冒出的新问题,返回门店。推开玻璃门的瞬间,氛围就变了。这里充斥着真实的电话铃声、客户交谈的碎片、键盘敲击声,以及某种更具体的、目标明确的气息。
她通常会在自己的临时工位稍作整理,将上午的笔记和下午待解的疑问捋顺,然后便拿着文件夹,走向尚上赏的工位,或者径直去那小会议室占个位置。她的“三上”师父似乎也默认了这个节奏,下午时光总会为她留出一段。
“师父,这个地方我不太明白……”
“关于昨天说的那个商圈价值,我查了资料,但有个矛盾点……”
“如果是你,面对客户对这个小区的这个质疑,会从哪个角度切入回应?”
她的问题像连珠炮,却条理清晰,直指核心。那不是盲目的询问,而是带着自己的思考痕迹,试图将上午的理论与下午门店里的现实、与具体案例嫁接起来。她将一上午吸收的、尚在翻腾的知识“倾倒”出来,不是倾倒垃圾,而是倾倒出待加工的原材料,期待那位经验丰富的“师父”,能用他独特的视角和实战淬炼过的理解,帮她锻造成型。
尚上赏有时会直接解答,有时会反问她几个问题,让她自己先推演一遍,有时则会从电脑里调出某个已经成交的类似房源案例,对比着讲解。这个过程里,没有过多的寒暄,效率很高,却自有一种专注的默契在悄然滋生。
当窗外的光线再次变得柔和,预示着一下午的探讨又将结束时,端木妤常常会觉得,虽然疲惫,但头脑却有种充实的清明感。早晨输入的骨架,正在被下午这些具体的问题和解答,一点点填充上血肉。
今天下午,就是决定“五讲达人”称号归属的评比环节。早晨,端木妤甚至没有先去分公司。她比平日更早地来到了门店,手里拿着已经翻阅得有些卷边的讲稿和资料。办公室里还空荡荡的,只有清洁阿姨在擦拭着桌椅。她径直走到尚上赏的工位旁,安静地等待。
当她的师父“三上”踏着惯常的、不紧不慢的步子出现时,她立刻迎了上去,眼神明亮,带着一种临战前的专注。“师父,上午培训前还有点时间,我们能再把整个流程过一遍吗?最后梳理一遍。”
在分公司培训开始前的那段宝贵时光里,师徒二人就窝在小会议室。她不是简单地背诵,而是模拟真实的评比现场,从第一句问候开始,完整地演绎整个“五讲”的串联。尚上赏不再是单纯的知识输出者,而更像一个严格的导演兼观众,时而叫停,指出某个过渡略显生硬;时而追问,模拟评委可能提出的刁钻问题;时而又会肯定某个细节处理得恰到好处。
他将自己当年参赛的经验,以及这些年面对无数客户练就的临场应变直觉,掰开了,揉碎了,融进她的每一段表述里。不是教她套路,而是帮她打磨出一种属于她自己的、流畅而有说服力的节奏。
当最后一遍模拟结束,端木妤合上讲稿,长长舒了一口气。她抬起头,看向对面那个头发微秃、眼神却异常清亮的中年男人,心里最后一丝不确定的褶皱,仿佛也被抚平了。
走出小会议室,前往分公司参加上午最后阶段培训的路上,阳光正好。端木妤步履轻快,手里紧握的文件夹似乎都变得更有分量。一种混合了充分准备后的踏实与对自身能力的确认感,在她胸中充盈。她觉得,这一次的“五讲达人”,非她莫属。
“需要载你一程吗?”
身旁忽然传来声音,同时一辆白色的雅迪电动车平稳地刹停在她身侧。端木妤转头,看见她的师父尚上赏正跨在车上,单脚点地,一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腿上。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依旧是那副略带倦意、却足够平静的样子。
“我看你好像是走去分公司的。”他朝她要去的大致方向偏了偏头,语气平常,像在陈述一个观察到的事实,“刚来,还没买电动车的吧?分公司离门店还有点距离,这个点走过去,时间可能有点赶。”
他说话时,目光很自然地落在她脸上,没有过多打量,只是在确认她的选择。电动车安静的停在那里,在早晨的街头显得并不突兀。他整个人,连同这辆有些年头的白色电动车,就这样停在人行道边,构成了一个简单的、即时的、关于“同行一程”的询问。
“好。” 端木妤几乎没有犹豫,立刻应了下来。她话音落下的同时,那辆白色的雅迪电动车像是听懂了指令,又或是早已准备好,车身顺从地、轻轻地向她这边歪斜了几分,降低了一些高度,为她能顺利跨上车后座,做好了恰到好处的准备。
她往前一步,侧身,一手扶着尚上赏的肩膀借了把力,动作利落地抬腿坐了上去。电动车在她坐稳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微微下沉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稳。
“坐稳了?”前面传来师父平静的询问。
“嗯,好了。”她回答,双手自然地扶住了座位下方的金属架。 “走了。”
电动车发出一阵平和的嗡鸣,稳稳地向前滑了出去,汇入了不算稠密的车流。风迎面而来,带着城市的气息,吹起了她额前的几缕碎发。她看着前方师父略有些宽厚的背影,和那在风中微微拂动的衬衫衣领,忽然觉得,这条去往分公司、通往下午那个“战场”的路,似乎变得比预想中要顺畅、也踏实了那么一点。
骑行自然比步行快上许多。风掠过耳畔,街景以更快的速度向后退去。不多时,便已抵达了分公司的楼下。
电动车悄无声息地停稳在路边。端木妤慢慢地从车上跨下,转身面向尚上赏。清晨阳光有些晃眼,她微微眯了下眼睛,脸上带着明朗的笑意,礼貌地朝她的师父欠了欠身。
“谢谢师父,麻烦你了。”
尚上赏只是摆摆手,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兴的平淡神色,仿佛这只是一桩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他调转车头,准备离开。
就在端木妤转身,朝着分公司的玻璃大门走去,刚迈出两步时,身后传来了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被街道的背景音稀释,却清晰地钻进了她的耳朵里—— “加油!”
只有两个字,干脆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或叮嘱,就像他这个人平时说话做事的风格。
端木妤脚步未停,嘴角的弧度却不由得加深了些。她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高高举起手臂,用力挥动了两下,算作回应。然后,她挺直了脊背,脚步更快、更坚定地,向着那扇即将决定“五讲达人”归属的玻璃门走去。那句简短的“加油”,像一颗被精准投入心湖的小石子,在她胸中漾开一圈带着力量的涟漪。
早上的培训在密集的知识输入中一晃而过。午间,端木妤只简单吃了点东西,找了处安静的角落,闭目养神,将上午师父最后的指点、和自己反复打磨的讲稿,在脑海中又细细过了一遍。心跳比平时略快,但那并非慌乱,而是一种蓄势待发的、被充分准备的自信所托起的激动。
午后,培训室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紧绷了些。桌椅被重新排列,空出了前方的讲台区域。新人们陆续落座,低声交谈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期待与紧张。端木妤深呼吸几次,将那股翻腾的激动心情妥帖地收敛好,只留下清澈的专注。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腰背挺直,目光沉静地投向讲台。
老师走到台前,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各位新人,接下来就是我们‘五讲达人’的评比环节。”老师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规则如下:我们先分成四个小组,通过抽签决定。每个小组内部先讨论,推举出一名代表。一共四位代表,上台进行最后的比拼。”
台下响起轻微的骚动,不少人开始左右张望,寻找可能的“队友”或“对手”。
“每位代表有十分钟时间,完整展示‘五讲’内容。之后,需要现场回答三道随机抽取的问题,问题范围涵盖我们这段时间培训的所有知识点。”老师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的面孔,“计分规则很简单:在场的每一位新人,除了不能投票给自己所在小组的代表外,拥有平等的投票权,当然,每人最多也只能投一票。最后,获得总票数最多的那位代表,就是本期新人培训的——‘五讲达人’!”
规则清晰,竞争机制公平直接。端木妤轻轻握了握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发凉,但眼神却越发亮了起来。小组推举,代表对决,同侪投票……这不仅考验个人实力,也有一丝策略和团队认可的意味。她深吸一口气,等待分组名单的宣布。战斗的号角,已然吹响。
老师宣布了分组名单,培训室里立刻响起一阵搬动椅子的声音,人群像溪流般分成四股,各自聚拢到被指定的区域。
端木妤所在的小组,连同她在内,一共九人。大家围坐在一起,起初有些沉默,互相打量着,气氛有些微妙的试探。
“谁……比较有想法?或者想试试?”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先开了口,语气迟疑,目光在其他几人脸上逡巡。
“我……我觉得我不太行,上去肯定紧张得忘词。”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连忙摆手,脸都有些红了。
“我也是,准备得还不够充分……”另一个男生附和道,声音不大。
剩下的几人互相看了看,也都露出了类似“还是别让我上”的表情。他们并非不重视,或许只是性格使然,或许是自觉准备尚有欠缺,对于“代表小组出战、争夺唯一称号”这件事,都或多或少有些露怯或不愿冒尖。
几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最后都落在了端木妤身上。从分组落座开始,她就显得格外沉静,没有急于发言,但那份沉稳和眼神里的笃定,似乎与旁人有些不同。她膝上摊开的笔记写得密密麻麻,条理清晰。
短暂的沉默后,最初开口的那个戴眼镜男生轻咳一声,试探着问:“端木,我看你准备得好像很充分……要不,你代表我们组上?”
“是啊,端木,你上吧!”“我觉得你可以。”其他几人仿佛松了口气,纷纷附和,语气里带着一种找到“替罪羊”(或者说“救星”)的轻松,以及几分真诚的推举。
端木妤环视了一圈几位临时组员的表情,有期待,有鼓励,也有显而易见的“躲过一劫”。她本就有意争取,此刻更是水到渠成。
她没有故作谦虚地推辞,只是点了点头,声音清晰而平稳:“好,那我试试。也希望大家等下能帮我看看,还有什么可以补充的。” 代表的名额,就这样毫无悬念,甚至有些“顺理成章”地,落到了她的头上。对她而言,这不仅是机会,更是同组人无声的信任与托付。她轻轻吸了口气,将那份托付,连同自己早已燃起的斗志,一起压在了心底。接下来的十分钟,她将不再仅仅代表自己。
大约二十分钟后,各小组的讨论声渐渐平息下来。老师适时地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原本有些嘈杂的培训室很快恢复了秩序,只剩下一种隐隐的、充满期待的紧绷感在空气中弥漫。
“好,看来各组都已经有了人选。”老师扫视了一圈,目光在四位被推举出来、神色各异的代表脸上短暂停留,“现在,请每组代表上台,抽签决定出场顺序。”
端木妤随着其他三位代表一起站起身,走向讲台。她能感觉到背后聚集了许多道目光,好奇的、评估的、鼓励的……她尽量让自己的步伐显得从容。讲台上放着一个不透明的小纸箱,老师将手伸进去,随意搅动了几下里面折好的纸条。
第一位代表抽了,展开,亮出数字。第二位……轮到端木妤了。她将手伸进纸箱,指尖触到几张微凉的纸条,她没有犹豫,捏住了其中一张,抽了出来。
展开,上面用黑色记号笔清晰地写着一个数字:2。二号。不好不坏。端木妤心里快速掂量了一下。不是打头阵的一号,可以观察一下首位出场者的表现和现场反应,稍微调整自己的节奏;也不是压轴的四号,避免了等待过程中可能累积的焦虑。这个顺序,像是一个中正平和的签位,给她留出了些许观察和缓冲的余地,又不至于让她被漫长等待消耗掉太多锐气。
她将纸条展示给老师和台下,然后平静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在第二顺位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心脏在胸腔里稳健地跳动着,她将目光投向即将首先登场的一号选手,准备开始她“旁观者”与“预备役”的双重角色。真正的较量,即将按顺序,拉开帷幕。
一号选手是个看起来有些文弱的男生。他走上台,脚步略显急促,对着台下鞠了一躬,声音不算洪亮地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随即,他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立刻切入了“五讲”的正题。
起初还算顺利,但很快,能明显感觉到他的语速不自觉地加快,眼神不时飘向手中的卡片或天花板,像是在努力回忆或搜寻词汇。“讲公司”的部分还算完整,可到了“讲商圈”时,逻辑开始出现轻微的跳跃,几个关键数据的前后顺序似乎有些混淆。他试图用更快的语速来掩盖,却反而让表述显得更加局促。“讲小区”和“讲房子”时,细节变得笼统,缺乏那种能让人产生画面感的具象描述,更多是在复述资料上的条目。
不知是因为第一个上场、面对几十双眼睛所带来的无形压力,还是本身准备就未能达到纯熟,整个“五讲”环节听起来并不是特别流畅,像一台偶尔会卡顿的播放器,少了行云流水般的自信与感染力。
十分钟的展示时间在他略显匆忙的收尾中结束。接下来是三道问题。第一道关于贷款成数,他回答得中规中矩。第二道题被抽出,是一道关于当前本地特定人群购房资格认定的政策题,题目本身并不偏门,是培训反复强调过的重点。然而,当老师念出问题后,一号选手明显愣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他支吾了几秒,给出了一个答案。 “抱歉,回答错误。”老师温和但明确的声音响起。
台下响起一阵极其轻微的、带着惋惜的叹息声。一号选手的脸瞬间涨红了,剩下的第三道题,他回答得更是心不在焉,错误显而易见。全部环节结束,老师示意他可以下台了。一号选手几乎是低着头,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座位,肩膀微微耷拉着,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显而易见的沮丧和懊恼之中。首战出师不利,给这场评比,蒙上了一层现实的、有些残酷的底色。
“轮到我了,加油!”
端木妤在心底对自己默念。她没有去看身旁垂头丧气的一号选手,也没有去在意台下各种含义的目光。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仿佛带着力量,将她胸腔里最后一丝残存的细微波澜彻底抚平。随即,她站起身,步履平稳,自信而从容地向着讲台走去。
站定在讲台中央,灯光让她看起来格外清晰。她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没有急于开口,而是用这短暂的静默,自然而然地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
“大家好,我是二号参赛选手,我叫端木妤。” 声音响起,铿锵有力,清晰地传递到培训室的每个角落。这声音从她小小的身体里散发出来,却带着一股底气十足的坚定,瞬间打破了前一位选手留下的些许低迷气氛。
“接下来,我要正式开始我今天的‘五讲’……”
她没有使用任何花哨的开场白,直接切入。而从她吐出第一个关于公司的关键词开始,整个节奏就牢牢掌控在了她的手中。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讲公司,脉络清晰,重点突出,不冗长;讲商圈,从宏观规划到微观生活配套,逻辑环环相扣,数据准确,描绘的画面富有吸引力;讲小区,细节翔实,绿植品种、物业特色、邻里活动信手拈来,仿佛她就住在其中;讲房子,户型解析透彻,动线合理性与居住舒适度的关联阐述得明明白白,连窗外视野在不同时段的变化都考虑了进去;讲自己,真诚而不浮夸,将个人特质与对行业的理解、对服务的理念自然融合。
十分钟的展示,她没有看一次讲稿,所有内容似乎都已内化于心。语速平稳,语调随着内容起伏而有自然的节奏,手势干练,眼神始终与台下进行着有效的交流。整个过程,仿佛这一套“五讲”体系,她早已在无人处打磨了成千上百遍,熟练到了骨子里,此刻只是将其从容展开。
展示结束,掌声明显比刚才热烈了许多。紧接着是答题环节。三道问题依次抽出。每一道题,她都是在老师念完题目的瞬间,略作沉吟(这沉吟显得沉稳而非慌乱),然后条理分明地给出答案。没有模棱两可,没有“可能”“也许”,每一道题的回答都准确、完整、切中要害。
当最后一道题的回答落下最后一个字,老师点头示意正确时,台下甚至响起了几声轻微的、带着赞叹的“哇”。没有一道题能难住她。端木妤站在台上,微微向台下鞠躬。脸上依旧是那份从容,但眼角眉梢,依稀能看出一丝完成高水平演绎后的、明亮的光彩。她用自己的表现,将这场“五讲达人”的评比,骤然拉升到了一个令人瞩目的高度。
落座后的端木妤,脸上并没有流露出过多如释重负的喜悦或激动。她只是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目光平静地投向讲台。
她将刚刚属于自己的聚光灯时刻轻轻搁下,转而切换成一个专注的聆听者。第三位、第四位选手先后上台,她听得很用心,眼神跟随着发言者的节奏,偶尔微微颔首,或是在心里记下一两个关键词。
后两位选手的表现,整体上可说是中规中矩。他们完整地走完了“五讲”流程,没有出现一号选手那样明显的卡顿或错误,对问题的回答也基本在要点上。然而,他们的表述相对平铺直叙,缺乏端木妤那种层层递进的逻辑力量和引人入胜的细节描绘,也少了她那种由内而外散发的、扎实的自信气场。没有太出彩、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但也稳妥地完成了任务,没有像打头阵者那样意外“翻车”。
培训室里保持着一种礼貌而平静的氛围,掌声适时响起,但远不及端木妤展示完时那般自发和热烈。
端木妤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她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那双向来清亮的眼眸深处,光芒似乎更沉静、也更坚定了一些。她像一位有耐心的猎人,在评估完所有潜在对手的表现后,安静地等待着最终结果的宣判。空气中那股无形的竞争张力,并未因后续表现的平稳而消散,反而在平稳的对比下,让之前那份惊艳显得更加突出。
“好了,四位选手都已经上台展示了各自的风采,”老师走到台前,声音清晰地传遍安静的培训室,“那么接下来,我们进入本次‘五讲达人’评比的最后一个环节——投票。”
话音落下,一种混合着期待、紧张与权衡的气氛悄然弥漫开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老师身上,或是不由自主地瞟向四位参赛者所在的方向。
“规则我再重申一遍,”老师举起手中的投票卡,“每位新人手中都有一张票。你不能将票投给自己所在小组的代表。除此之外,你可以将票投给你认为表现最出色、最符合‘五讲达人’标准的任何一位选手。投票完全匿名,请大家遵循自己的内心判断。”
老师开始沿着过道分发统一的小卡片和签字笔。纸张摩擦的窸窣声、笔帽被拔开的轻微咔哒声,在此刻都显得格外清晰。有人低头沉思,笔尖悬在卡片上方犹豫;有人已经飞快地写下了数字,将卡片对折;还有人侧头与邻座交换着眼神,低声交换着简单的看法。
端木妤依旧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她没有去看别人,只是微微垂着眼帘,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手中那张空白的投票卡。她能感觉到偶尔有目光从自己身上掠过,带着打量与评估。心跳比刚才在台上时似乎更快了一些,但那并非慌张,而是一种结果揭晓前,自然蓄积的、轻微的悬空感。
决定“达人”称号归属的权力,此刻被分发到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手中。一场无声的、关于认可度的较量,正式开始。
投票结束后,老师将收齐的、对折着的小卡片在讲台上理了理。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跟随着那叠决定结果的纸片。
唱票和计票环节顺势展开。老师请了两位学员上台协助,一个唱票,一个在事先画好四位选手编号的白板上计票。
“三号,一票。”
“四号,一票。”
“二号,一票。”(这是端木妤的编号)
“三号,一票。”
“二号,一票。”
“四号,一票。”
……
唱票声平稳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培训室里,计票板上“正”字笔画一笔一笔增加。起初,几个人的票数交替上升,差距并不明显。但很快,三号和四号的“正”字开始以更快的速度累积,而代表端木妤的“二号”下方的笔画增长,却逐渐放缓,最终几乎停滞。
当最后一张票被唱出,计票板上尘埃落定,显露出冰冷的数字:
1号:2票
2号(端木妤):9票
3号:14票
4号:11票
结果清晰无比。
端木妤的目光死死锁定在“2号”下方那个孤零零的、甚至没能凑满两个“正”字的“9”上,然后又茫然地移向旁边那显赫的“14”和“11”。台上的演绎、流畅的应答、那些自觉精准有力的阐述……所有的画面和感觉还在脑海中鲜明地灼烧着,却与眼前这行数字形成了触目惊心、近乎荒谬的对比。
仿佛一记无形的闷棍,狠狠敲在她的后脑。周遭的声音——老师的宣布、可能有的掌声、窃窃私语——瞬间变得模糊、遥远,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她坐在那里,身体似乎还保持着挺直的姿态,但瞳孔却微微放大,眼神失去了焦点,只剩下那片刺眼的白色计票板和其上与她自我评估截然相反的票数。
一种冰冷的、混杂着巨大困惑、难以置信以及尖锐失落的震颤,从脊椎骨窜起,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
如遭雷击。
后续在培训室里所发生的一切——老师的总结陈词、对获胜者的祝贺、乃至“五讲达人”称号的正式授予——对端木妤来说,都像是隔着毛玻璃观看的默剧,色彩模糊,声音含混。她只是依照本能,在需要鼓掌时抬起手,在人群流动时跟着起身,但灵魂的某一部分仿佛还停留在看到计票结果的那一刹那,被冻住了。
当整个流程彻底结束,大家各自收拾东西,准备返回门店时,嘈杂的人声才稍微将她拉回现实。她默默地整理好自己的笔记和水杯,动作有些迟缓。
“端木。”
同组那个扎着马尾、之前推举她时显得很不好意思的女生,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女生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神里带着歉意,还有一丝为她不平的急切。
“你……”女生迅速瞥了一眼周围,确认没有第三组和第四组的人在近旁,才凑得更近些,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快速说道: “端木,其实你应该拿第一的,你知道吗?”
女生的语气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微微发颤,“第三组和第四组……他们串票了!我亲耳听到他们私底下商量的,约好了把所有的票都投给对方组的人,这样就能确保他们自己组的人票数最高!”
这短短几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刺破了端木妤包裹在周身的麻木与茫然。她倏地抬起头,看向眼前的女生,瞳孔骤然收缩。原来如此。
不是她讲得不够好,不是她回答有误,甚至不是大多数人真的认为另外两人比她更出色。而是这看似公平的同侪投票之下,早已埋藏了心照不宣的算计与合谋。她所有的认真准备、全力以赴的展示,在“确保自己人上位”的小团体利益面前,成了一场被规则漏洞戏弄的、独角戏般的努力。
一股复杂的热流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混杂了被愚弄的愤怒、对结果不公的憋闷,以及更深一层的、对人性微妙之处的冰冷认知。她看着女生真诚而带着歉意的脸,张了张嘴,却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
走出分公司所在的大楼,秋日午后的风已带上了明显的凉意,毫无缓冲地扑面而来。端木妤只穿着单薄的衬衫,不由地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凉风似乎能穿透皮肤,钻进心里那片刚刚被现实浇了一盆冷水的地方。
她沿着人行道,有些茫然地向前走着。车流在身边穿梭,行人步履匆匆,世界依旧按部就班地运转,只有她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与周遭的一切隔着层无形的膜。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马尾女生的话,还有那刺眼的票数。
不知走了多久,她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屏幕的光在渐暗的天色下有些刺眼。她解锁,手指无意识地在屏幕上滑动,等反应过来时,已经点开了那个备注为“三上”的微信聊天框。界面很干净,只有之前添加好友时系统自动生成的打招呼信息。
指尖在输入框上方悬停了几秒,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只凝结成一句最简单、也最泄气的自我判决。她敲下几个字,按了发送:
“师父,我搞砸了。”
信息发送出去的瞬间,她几乎想立刻撤回。这算什么?向一个认识没几天的、名义上的师父示弱吗?抱怨吗?寻求安慰?她自己也说不清。
然而,几乎就在她后悔的念头升起的同一刻,手机轻轻一震。她低头看去。
“没有搞砸这种说法。”
回复简单直接,甚至带着点他惯常的、不容置疑的平淡。紧接着,下一条信息几乎是同时跳了出来:
“有事回来说,我在店里等你。”
没有追问细节,没有空洞的鼓励,更没有对结果的评判。只是明确地否定了她“搞砸”的定性,并给出了一个清晰、坚实的去向——回来,我在这里。
这简短的两句话,像一双沉稳的手,轻轻托住了她正在不断下坠的情绪。那股包裹着她的、冰凉而茫然的无措感,似乎被这两句话里透出的、不容置疑的“常态”和“存在”撬开了一道缝隙。
秋风吹过,依旧很凉。但端木妤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那1米55的身体所能挺直的最大限度。她将手机放回口袋,重新迈开脚步。这一次,方向明确,步伐也稳了许多。
她调整了一下呼吸和表情,朝着门店的方向,快步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或许时间不长,但心绪的颠簸让路程显得格外漫长。当那熟悉的门店招牌终于映入眼帘时,天边已被夕阳染上了一片温暖的橙红。
余晖如金粉般洒在街道、车辆和行人的身上,也给那间玻璃幕墙的门店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轮廓。就在那片暖光之中,门店外的台阶旁,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地立在那里。
是尚上赏。
他微微侧着身,左手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根燃了一半的香烟,一缕极淡的青烟袅袅升起,在金色的光线里几乎难以分辨。他没有抽烟,只是那么随意地夹着,目光沉沉地投向街道,或者说,投向正从街道那头走来的她。夕阳在他有些稀疏的头发和那副深度近视眼镜的镜片上跳跃,让他平日里略显疲惫的面容,此刻竟有种奇异的沉静。
他就那样站着,不像在刻意等待,更像只是工作间隙出来透口气,恰好站在那里,恰好看向她来的方向。
这一刻,端木妤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胸中那些翻腾了一路的委屈、不甘、困惑,以及看到回复后生出的那份急于倾诉的冲动,在这个沉静的注视下,忽然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声却厚实的墙。她说不清那目光里有什么——没有责备,没有怜悯,也没有急切的询问,只是一种存在,一种看到。
秋风依旧凉,但夕阳的余晖落在身上,竟也带来一丝稀薄的暖意。她看着那个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又无比清晰的身影,看着那点明灭的烟头红光,所有哽在喉头的话,忽然都失去了立刻冲口而出的迫切。
她只是继续向前走着,一步一步,走向那片暖光,走向那个沉默等待的身影。仿佛走向一个无需多言,却已然知晓她所有颠簸的、暂时的避风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