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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追光者与镜中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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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五点三十分,天光还没透亮,南方小城的雾气顺着练习生基地B栋的走廊缝隙渗进来,湿漉漉地贴在地板上。整栋楼静得能听见水管道里水流缓慢滑动的声音。
张桂源睁眼的时候,房间里已经亮了。不是灯,是墙上那些照片反着窗外微弱的晨光。他睡的床正对着西墙,那一整面墙,从顶到地,贴满了余宇涵的照片——舞台定格、后台抓拍、采访侧影、甚至粉丝偷拍的模糊背影。每一张都被他亲手裁剪、塑封、编号,按年份排列,像一场无声的朝圣。
他没起身,只是抬手翻开压在枕头下的日记本。纸页泛黄,边角卷起,最新一页写着:“今天,我要跳得像你一样真。”字迹工整,笔锋微微发颤。
他轻声念了一遍,指尖慢慢抚过床头那张最大的照片——是余宇涵三年前Solo出道夜的ending pose。灯光打在他脸上,半边明亮,半边隐入黑暗,右手抬至胸口,掌心向下,像是按住一颗即将炸裂的心脏。那一刻,他唱完《沉没的王冠》的最后一句高音,全场寂静,三秒后才爆发出海啸般的哭喊。
张桂源坐起来,换上洗得发白的黑色舞鞋。鞋底磨薄了,右脚外侧有一道裂口,他用透明胶带缠了好几圈。这是他唯一一双练舞鞋,穿了整整一年。
走廊空荡,只有他的脚步声来回撞击墙壁。拐角处的感应灯迟钝地亮起,映出他瘦削的身影。他低着头,呼吸均匀,像一具被某种执念驱动的躯壳。
推开三楼舞蹈室的门,冷白色的LED灯带“嗡”地一声全亮起来。空气里有昨夜训练留下的汗味,混着地板清洁剂的刺鼻气味。镜面墙占满整面西墙,映出他苍白的脸。
音响放在角落,是一台老旧的便携式播放器。他已经设好了循环——《沉没的王冠》副歌片段,从第3遍开始。
音乐响起,电流杂音轻微地“滋”了一声。
他站定,双脚并拢,闭眼一秒。
右手缓缓抬起,四十五度停顿。0.3秒。
左脚滑步后撤,半拍延迟。
指尖轻轻颤抖,模拟高音爆发时肌肉不受控的震颤。
每一个动作,都和视频里分毫不差。他看过那段舞台录影七百多次,闭着眼都能数出余宇涵在哪个帧眨眼、哪个节拍喉结滚动。他不是在跳舞,是在复刻一场神迹。
镜中倒影与记忆中的画面重叠。他仿佛看见那个穿白衬衫黑长裤的年轻人,站在聚光灯下,像一座即将崩塌又强行挺立的雕像。而他自己,正一点点靠近那道影子。
汗水从额角滑落,在鼻尖悬了一瞬,滴下,砸在地板上,溅出细小水花。
门被推开一条缝。
杨博文提着保温杯站在门口,刚晨跑完,脸颊泛红。他本想来练声,却在门口停住了。他看见张桂源独自在镜前起舞,动作精准到近乎偏执,像一台校准过的机器。
他没出声,轻轻把门带上,靠墙坐下,拧开保温杯喝了一口温水。
他知道这个人是谁。
张桂源,四代练习生里最安静的一个。不争资源,不抢镜头,训练成绩稳定在前十,但从不冒头。可每次公司放余宇涵的舞台视频做教学案例,他都会坐在第一排,眼睛亮得吓人。
杨博文悄悄看了眼手机时间:六点零七分。他已经跳了将近四十分钟,没停过一次。
音乐循环到第五遍,节奏依旧未变。
张桂源的呼吸开始粗重,后背的T恤湿了一大片,紧贴脊椎沟。但他没停下。右手再次抬起,指尖抖得更厉害了,像是真的在承受那种撕裂喉咙的高音压力。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掌声。
清脆,缓慢,带着笑意。
两人同时转头。
张奕然站在门口,逆着走廊的光,身影被拉得很长。他穿着一身亮银色训练服,头发精心打理过,嘴角扬起,鼓着掌走进来。
“厉害啊,”他笑着说,“连他咬唇的小动作都学会了。”
张桂源没说话,动作也没停。他继续跳,像没听见。
张奕然也不恼,径直走到音响旁,伸手调高音量。音乐骤然变响,电流杂音也跟着放大。
下一秒,他加入舞蹈。
动作踩在同一节拍上,但风格完全不同。
张桂源的还原克制、内敛,每一个细节都在模仿余宇涵当年的情绪压缩;而张奕然的动作则夸张、张扬,将原本细微的指尖抖动改成大幅度甩手,把滑步变成滑跪,还故意在旋转时贴近镜面,用身体曲线切割张桂源的倒影。
镜中,两人形成对峙构图。
一边是冷静的复制,一边是狂妄的重构。
杨博文皱眉。他察觉不对劲了。这不是切磋,也不是陪练,是入侵。
张奕然的目光一直锁着镜中的张桂源,嘴角始终挂着笑,但眼神冷得像刀。
音乐继续。
张奕然突然加快节奏,半拍抢前。
张桂源脚步一顿,立刻调整呼吸,强行压回原速。他不能乱。一旦乱了,就不是“像他”,而是“不像”。
可张奕然不停。他一次次提速,动作越来越激烈,甚至在原地连续旋转五圈后猛地停住,右手勾颈,嘴角扬起,直视镜中张桂源。
那是余宇涵的ending pose。
但他把它改了。
原本沉静克制的姿态,被他扭曲成一种近乎挑逗的宣告。像是在说:你看,我能比你更懂他。
张桂源的手指僵在半空。
呼吸乱了。
他第一次出现迟滞。
张奕然笑了,退后一步,掏出手机。
“听过这个吗?”他点开音频。
一段陌生旋律响起。
是哼唱,没有词,尾音沙哑,带着疲惫的喘息。但风格鲜明——是余宇涵的声线,低哑中藏着爆发力,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
张桂源猛地抬头,目光死死钉在手机屏幕上。
“他只给我听过。”张奕然轻声说,眼睛盯着张桂源,“说……我是唯一能懂这段情绪的人。”
杨博文瞳孔一缩。
他知道这不对。
公司严禁私下接触前辈,更别说拿到未发布作品。余宇涵从不外泄demo,连制作人都要签保密协议才能听半段。
可张奕然说得那么自然,像在炫耀一件私藏的战利品。
音乐停了。
没人说话。
张桂源站着,一动不动。喉结滚了一下,像是吞下了什么极苦的东西。
张奕然把手机收回口袋,笑了笑:“你也想被他看见?”
他没等回答,转身走向音响,重新播放音乐。
节奏再次响起。
两人同时起舞。
这一次,张奕然贴得很近。
他们共用同一片空间,动作同步,但张奕然总在关键时刻错位半步,逼得张桂源不得不调整重心。他的呼吸喷在张桂源后颈,温热,带着薄荷牙膏的味道。
至高潮段落,最后一个转身。
张桂源旋身,准备接ending pose。
就在他即将定格的瞬间,张奕然突然贴近,从背后几乎贴上他的背,嘴唇几乎擦过他耳廓,声音压得极低:
“你也想被他看见?可他从不看复制品。”
张桂源脚步错乱。
重心失衡。
膝盖狠狠磕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镜中映出他扭曲的表情——不是疼,是碎。
尊严被当众撕开,摊在光下,任人践踏。
杨博文“腾”地站起来。
角落阴影里,一只手轻轻搭上他肩膀。
是左奇函。
他不知何时来的,站在门边,眼神冷静,摇了摇头。
杨博文停下脚步。
左奇函看着镜中那个跪在地上的人,轻声说:“这场仗,他得自己打。”
张桂源没哭。
他迅速爬起来,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门被拉开,又重重关上。
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越来越快,越来越乱。
镜头跟着他穿过二楼走廊,拐进楼梯间。
他扶住墙,弯腰,干呕。
冷汗从额头滑落,浸透后背。身体剧烈颤抖,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记忆闪回。
第一次看余宇涵舞台,是在老家中学的礼堂。学校组织看选秀直播,他坐在最后一排,屏幕太小,画面模糊。可当余宇涵唱完那首《沉没的王冠》,全场起立鼓掌,他没动。他坐在那儿,手心全是汗,心跳快得像要炸开。
那天晚上,他在日记本上写下:“我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从此,每天多练两小时,吃饭时听他的歌,睡觉前看他的采访。他把“像他”当成活下去的理由。
可现在……
他是不是真的只是个影子?
一个复制品?
楼梯间灯光忽明忽暗,照着他惨白的脸。
脚步声再次响起。
杨博文出现在转角。
他没说话,蹲下来,和张桂源平视,递上纸巾和一瓶温水。
“你知道吗?”他轻声说,“余宇涵当年也摔过。”
张桂源抬头,眼眶通红,没说话。
“在出道前最后一次考核,他跳到一半,韧带撕裂,直接倒地。医生说他至少三个月不能站。”杨博文看着他,“可他第二天就回来了,拄着拐,站在镜子前,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抠。”
张桂源手指收紧,捏皱了纸巾。
“但他摔完站起来了,”杨博文说,“因为他是余宇涵。而你……也不是他的影子,你是张桂源。”
短暂沉默。
张桂源低头苦笑,声音沙哑:“可我现在,连像他都做不到。”
杨博文没再说话。他知道有些痛,劝不了。
过了很久,张桂源撑着墙站起来,摇晃了一下,还是走了。
杨博文看着他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站起身,回头看向楼梯上方。
左奇函站在那里,手里拿着手机,正在翻看一段音频波形图。
“你录了?”杨博文走上去。
左奇函点头:“张奕然放demo的时候,我用监控系统后台录了音。”
他放大背景噪音。
波形图上,清晰可辨一段低频嗡鸣——是练习室空调的固定频率。
还有地板共振的微弱震动波。
“这段录音……”左奇函眉头紧锁,“是在这里录的。”
杨博文一愣:“你是说……他偷录了余宇涵在这里哼唱的片段?”
“不可能。”左奇函摇头,“余宇涵最近三个月没来过这栋楼。除非……有人伪造,或者窃取。”
他手指按下“本地备份”按钮,文件命名:“【可疑】\_demo_origin_check”。
“先存着。”他说,“别声张。”
杨博文看着他:“你打算告诉张桂源吗?”
左奇函沉默几秒,摇头:“现在说了,只会让他更乱。他得先站稳。”
两人并肩站在楼梯口,灯光昏暗。
楼下,淋浴间的水声已经响了很久。
张桂源脱去舞服,挂在钩子上。衣服湿得能拧出水。
他打开淋浴喷头。
热水冲下来,烫得他一颤。
他缓缓滑坐在地,头抵着瓷砖墙。
水流顺着发梢、脸颊、下巴滑落,混着汗,混着泪,分不清。
镜中映出他蜷缩的身影,蒸汽慢慢弥漫,模糊了视线。
他嘴唇无声翕动,一遍又一遍。
“我不是复制品……”
“我不是复制品……”
声音越来越轻,像是怕被人听见,又像是怕自己不信。
水声哗哗,盖过一切。
而门外,走廊尽头,公告栏上,一张新通知刚刚贴上。
白纸黑字:
【致敬舞台考核】\
一周后,全员翻唱余宇涵作品\
评分前三名,直通年度公演C位
灯光照在“余宇涵”三个字上,反着冷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