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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秋宴惊变 ...

  •   大靖,景明三年,秋。

      紫宸殿的鎏金铜炉里,燃着今年新贡的安息香,烟气如缕,缠上梁间悬着的明珠,将殿内映照得朦胧而肃穆。百官按品级分列两侧,朝服上的补子在晨光里泛着暗哑的光泽,没人敢轻易抬头,只垂着眼,听着丹陛之上那道尚带少年清越、却已渐生威严的声音。

      “……今岁秋狩,北境藩王皆遣使朝贺,足见我大靖威德远播。户部拟的赏赐清单,朕看过了,准了。”

      陆景琰坐在龙椅上,玄色十二章纹的龙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他刚过弱冠,面容继承了先帝的俊朗,只是眉宇间少了几分温和,多了些沉敛的锐气。他指尖轻叩着御座扶手,目光扫过阶下,最终落在左首第一位那抹紫色身影上。

      傅晏辞。

      当朝摄政王,他的皇叔。

      此刻,傅晏辞正微微垂着眼,一身紫袍玉带,腰悬金鱼符,身姿如孤松般挺秀。他似乎对皇帝的话并无异议,只在陆景琰话音落定时,才缓缓出列,拱手道:“陛下圣明。只是北境近年遭雪灾,藩王虽有恭顺之心,府库恐不充裕。依臣之见,赏赐可减半,省下的银钱转拨北境赈灾,既全了藩王颜面,亦显陛下体恤边地之心。”

      他的声音清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像玉磬敲在冰面上,让殿内原本就凝滞的空气更添了几分寒意。

      陆景琰握着扶手的指尖微微收紧。

      又是这样。

      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傅晏辞总能找出恰当的理由来修正。三年来,从官员任免到赋税改革,从边境布防到皇家祭祀,桩桩件件,最终拍板的往往是这位摄政王。满朝文武早已习惯了看傅晏辞的眼色行事,仿佛他这个皇帝,不过是龙椅上一尊精致的摆设。

      “皇叔考虑得倒是周全。”陆景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那就依皇叔之意。”

      傅晏辞躬身:“臣,遵旨。”

      他退回原位,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仿佛方才只是随口提了句无关紧要的小事。可陆景琰分明看到,站在傅晏辞身后的几位老臣,悄悄松了口气——他们本就觉得赏赐过厚,却碍于皇帝金口玉言,不敢劝谏,如今傅晏辞一出声,正好解了他们的困局。

      这就是傅晏辞的能耐。他总能做得滴水不漏,既显得为江山社稷着想,又不动声色地将权力牢牢攥在手中。

      陆景琰压下心头那点翻涌的烦躁,继续处理朝政。直到日头过了中天,李德全在一旁低声提醒“陛下,该用午膳了”,他才挥了挥手:“退朝。”

      百官山呼万岁,依次退下。傅晏辞走在最后,经过丹陛时,脚步微顿,抬头看向御座上的陆景琰,目光平静无波:“陛下,晚间秋宴,臣已命光禄寺备妥,陛下记得准时驾临。”

      “知道了。”陆景琰淡淡应了声,别开眼,不愿再看他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

      傅晏辞没再多说,转身离去。紫宸殿的大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也将陆景琰独自一人留在空旷的大殿里。

      “李德全。”

      “奴才在。”

      “傅晏辞最近……在忙些什么?”陆景琰的声音有些低,像是随口一问。

      李德全心里咯噔一下,小心翼翼地回道:“回陛下,王爷除了处理朝政,便是在府中看书,偶尔会去兵部查看军报……”

      “兵部?”陆景琰眉峰微挑,“他查哪路的军报?”

      “似是……西北边防的。”

      陆景琰沉默了。西北是傅晏辞的根基所在,当年先帝派傅晏辞去西北历练,他在那里镇守了十年,硬生生将原本松散的边军练成了一支铁军,军中将领多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这三年来,傅晏辞虽回京摄政,却从未放松过对西北军权的掌控。

      “知道了,摆膳吧。”陆景琰挥了挥手,眼底掠过一丝晦暗。

      午膳很丰盛,却没什么滋味。陆景琰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三年前的情景。

      那时先帝刚驾崩,宫中风声鹤唳,几位手握兵权的宗室蠢蠢欲动,朝堂上人心惶惶。他才十七岁,穿着不合身的丧服,站在先帝灵前,只觉得天塌了一般。是傅晏辞,一身素缟,从西北星夜赶回,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摔碎了先皇御赐的玉佩,立誓“若有负先帝所托,辅佐新君不力,当如此佩”。

      那一天,傅晏辞的眼神锐利如刀,镇住了所有暗流涌动。

      之后的日子,傅晏辞为他挡住了明枪暗箭,为他清理了朝堂上的蛀虫,为他安抚了躁动的藩王。他还记得,有一次他染了风寒,高烧不退,傅晏辞守在他床边,一夜未眠,亲自为他试体温,喂药。那时傅晏辞的眼神,是带着温度的,不像现在这样,隔着一层化不开的冰霜。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或许是他第一次提出想亲自主持科举,傅晏辞以“陛下经验不足”驳回时;或许是他想将自己的伴读提拔为禁军统领,傅晏辞以“资历不够”否决时;又或许,是他发现,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无法真正触碰到权力的核心,而傅晏辞的影子,始终笼罩在他头顶时。

      “陛下,该起身了,秋宴快开始了。”李德全轻声提醒。

      陆景琰睁开眼,眼底的迷茫已褪去,只剩下一片沉静。他起身,任由内侍为他换上常服——一件石青色的锦袍,少了龙袍的压迫感,多了几分少年气,却依旧掩不住那份与生俱来的贵气。

      “走吧。”

      秋宴设在御花园的澄瑞亭。此时暮色初临,亭中悬挂着盏盏宫灯,映得周围的秋菊愈发艳色。宗室亲王、文武重臣及其家眷皆已到齐,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气氛比白日朝堂上要轻松许多。

      陆景琰一到,众人连忙行礼。他摆了摆手,目光扫过人群,很快就找到了傅晏辞。

      傅晏辞正站在一株红枫下,与户部尚书说着什么。他换了件月白色的便袍,没了朝服的束缚,更显得身姿清逸。夕阳的余晖落在他发梢,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侧脸的线条温润,竟难得地透出几分烟火气。

      不知怎的,陆景琰忽然想起小时候,傅晏辞还在京中当闲王时,常带着他去城外放风筝。那时的傅晏辞,也是这样穿着素色的衣裳,眉眼带笑,手把手教他如何放线,如何让风筝飞得更高。

      “陛下,王爷似乎在说西北的粮草事宜。”李德全凑过来,低声道。

      陆景琰收回目光,淡淡道:“知道了。”

      他走到主位坐下,宴席正式开始。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席间笑语不断。陆景琰应付着各方敬酒,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傅晏辞。

      傅晏辞酒量极好,来者不拒,却始终保持着清醒,言谈举止恰到好处,既不显得疏远,也不过分热络。有几位老臣的夫人,带着自家女儿过来请安,目光在傅晏辞身上流连不去——傅晏辞今年三十有二,尚未娶妻,容貌俊朗,权倾朝野,不知是多少贵女的良人梦。

      陆景琰看着这一幕,端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他记得去年太后曾想为傅晏辞指婚,选的是吏部尚书的千金,才貌双全。可傅晏辞以“摄政期间,无暇顾及私事”为由,婉言拒绝了。

      他当时还觉得,傅晏辞是真的一心为国。可现在看着那些贵女含羞带怯的眼神,心里却莫名地有些不畅快。

      “陛下,尝尝这个蟹粉狮子头,是光禄寺新研制的菜式。”李德全适时地为他布菜。

      陆景琰尝了一口,味同嚼蜡。他放下筷子,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到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

      “怎么回事?”他皱起眉。

      只见一位身着锦袍的年轻公子,踉跄着从人群中挤出来,直奔傅晏辞而去。那是安王的世子赵珩,平日里仗着安王的势,在京中横行霸道,与傅晏辞素来不对付。

      “傅晏辞!”赵珩满脸通红,显然喝多了,指着傅晏辞的鼻子,“你别以为你权倾朝野,就能一手遮天!我父王……我父王的事,是不是你做的手脚?”

      安王上月因贪墨军饷被革职查办,虽未下狱,却也形同圈禁。此事是傅晏辞一手督办的,证据确凿,朝野上下无人敢有异议。

      傅晏辞脸色未变,只是淡淡地看着赵珩:“安王世子,慎言。”

      “慎言?我有什么不能说的!”赵珩借着酒劲,越发癫狂,“你就是个乱臣贼子!当年先帝驾崩,谁知道是不是你……”

      “住口!”

      一声厉喝打断了赵珩的话。不是傅晏辞,而是陆景琰。

      陆景琰不知何时已站起身,脸色铁青,死死盯着赵珩:“安王世子,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赵珩被他的气势吓得一哆嗦,酒意醒了大半,却依旧梗着脖子:“陛下,儿臣……儿臣只是气不过!我父王忠心耿耿,怎么可能贪墨军饷?定是傅晏辞陷害他!”

      “证据确凿,何来陷害之说?”陆景琰一步步走下台阶,龙威凛冽,“安王罪有应得,你身为世子,不思反省,反倒在此胡言乱语,污蔑皇叔,当真是胆大包天!”

      他走到赵珩面前,目光如刀:“来人,将安王世子拖下去,禁足府中,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府门半步!”

      侍卫立刻上前,架起还想挣扎的赵珩。赵珩又惊又怕,哭喊着:“陛下!陛下饶命!是儿臣糊涂!是儿臣被猪油蒙了心……”

      声音渐渐远去,澄瑞亭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大气都不敢喘。谁都知道皇帝与摄政王之间有嫌隙,可谁也没想到,在这种场合,皇帝会如此强硬地维护摄政王。

      傅晏辞也有些意外,他看着陆景琰紧绷的侧脸,眸色微动。

      陆景琰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安王世子失言,惊扰了各位,朕在此赔个不是。今日的宴席,就先到这里吧。”

      说完,他没再看任何人,径直离去。

      李德全连忙跟上,心里却翻起了惊涛骇浪——陛下这是……在向王爷示好?还是……

      傅晏辞站在原地,看着陆景琰决绝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方才陆景琰厉声喝止赵珩时,那双眼睛里的怒火,不似作伪。

      他微微眯起眼,眼底掠过一丝复杂。这三年,他看着陆景琰从懵懂少年长成如今的模样,有欣慰,也有隐忧。他知道陆景琰渴望亲政,也知道自己挡了他的路。可先帝托孤的话语犹在耳畔,大靖的江山,还不能交到一个尚未完全成熟的帝王手中。

      他以为,陆景琰会乐见有人挑战他的权威,甚至会暗中推波助澜。可今日……

      “王爷,夜深了,起风了,咱们回府吧?”傅忠走上前,低声道。

      傅晏辞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经过方才陆景琰坐过的主位时,他脚步微顿,看到桌上那杯未动的酒,还冒着热气。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酒杯,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走吧。”他收回手,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夜色渐浓,御花园里的宫灯依旧亮着,却照不进人心深处的迷雾。

      陆景琰回到寝宫,一把将身上的锦袍扯了下来,扔在地上。李德全吓得赶紧捡起来,却不敢多问。

      “他是不是觉得,朕这是在向他示弱?”陆景琰背对着他,声音有些发闷。

      李德全愣了愣,小心翼翼地回道:“陛下,奴才觉得,王爷……应当明白陛下的苦心。”

      “苦心?”陆景琰转过身,眼底带着一丝自嘲,“他只会觉得,朕还是那个需要他护着的孩子。”

      他刚才之所以那么做,并非是想维护傅晏辞,而是赵珩的话太诛心。“先帝驾崩”那几个字,像针一样刺在他心上。无论他对傅晏辞有多少不满,他都不能容忍任何人玷污先帝的名声,更不能容忍有人将傅晏辞与先帝之死扯上关系。

      那是他的底线。

      可傅晏辞会懂吗?他大概只会觉得,这又是他掌控全局的一环吧。

      “陛下息怒,龙体要紧。”李德全劝道。

      陆景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去,把兵部关于西北边防的军报,全都给朕拿来。”

      李德全一惊:“陛下,这……那些军报,向来是由王爷亲自过目的……”

      “朕是皇帝,看几份军报,难道还要经过他的同意?”陆景琰的声音冷了下来。

      “奴才这就去办!”李德全不敢再多说,连忙退了出去。

      寝宫内只剩下陆景琰一人。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带着凉意灌了进来,吹得他清醒了几分。

      他知道,自己今天的举动,一定会让傅晏辞心生警惕。但他不在乎了。他受够了这种处处被掣肘的日子,受够了傅晏辞那副掌控一切的模样。

      西北军权是吗?他倒要看看,这江山,究竟是谁说了算。

      而此刻,摄政王府的书房里,傅晏辞正看着手中的密信。信是西北传来的,说近日有小股匈奴异动,似有南下之意。

      “王爷,需要增派兵力吗?”傅忠在一旁问道。

      傅晏辞沉吟片刻:“不必,让李将军加强戒备即可。秋高马肥,匈奴不过是想试探一番。”

      他放下密信,目光落在窗外漆黑的夜空上,想起了方才陆景琰维护他时的样子。那少年帝王的眼神,锐利而炽热,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剑。

      他微微叹了口气。

      景琰,你终究还是长大了。

      只是,这成长的代价,不知是福,还是祸。

      书房里的烛火摇曳,将傅晏辞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冰冷的墙壁上,像一个沉默的叹息。而皇宫深处,那盏属于帝王的灯火,却亮得格外执着,仿佛要穿透这沉沉夜色,照亮一条无人走过的路。

      大靖的秋夜,注定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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