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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二节:宫墙暗影与归途私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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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聪九年,七月初七,辰时。盛京城,皇宫。
晨光穿透薄雾,将重檐庑殿顶的琉璃瓦映成一片流动的金色。朱红宫墙内,仪仗肃穆,旌旗招展。多罗贝勒大婚次日入宫谢恩,是祖制,亦是天恩。
多铎骑马在前,玄色常服衬得他眉目愈发冷峻。身后是福晋的朱轮马车,再后是侍女们的青帏小轿。阿克敦率二十名镶白旗亲卫护持左右,马蹄声在空旷的宫道上踏出整齐的回响。
雅若跟在马车旁步行,浅粉色侍女服在满目朱紫与石青的朝服中,淡得几乎要融化在晨光里。她能感觉到无数目光——好奇的、审视的、估量的——落在她身上,像细密的针。
清宁宫正殿,香烟袅袅。
皇太极端坐九龙金椅,哲哲皇后坐于下首左侧,庄妃布木布泰陪坐右侧。帝后皆着常服,神色温和,却自有一股天家威仪。
“奴才多铎/其其格,叩谢皇上、皇后娘娘天恩。”
多铎与其其格依礼跪拜,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平身。”皇太极的声音浑厚,带着笑意,“十五弟成了家,朕心甚慰。其其格格格瞧着是个有福气的,往后要好生辅佐夫婿,为爱新觉罗家开枝散叶。”
其其格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声音发颤:“奴才……谨记皇上教诲。”
哲哲皇后温言道:“自家孩子,不必拘礼。科尔沁的女儿到了盛京,就是回家了。有什么不惯的,尽管来回本宫。”
庄妃含笑补充:“妹妹年纪小,若有不懂的,多问问身边人便是。”她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垂首立在最后的雅若,那目光温和,却让雅若脊背微微发凉。
“皇兄、皇嫂放心。”多铎开口,语气恭敬,“福晋淳厚,臣弟自当善待。”
皇太极抚须颔首,忽道:“朕记得,去年议这门亲事时,你还梗着脖子说‘无心家室’。如今可还这般想?”
问题轻飘飘落下,殿内空气却为之一凝。
多铎抬起眼,迎上皇太极深邃的目光,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臣弟年少轻狂,不识好歹。如今方知‘家室之重’,皆是皇兄恩典成全。臣弟,铭记于心。”
他说“家室之重”时,语气平稳,却莫名让雅若心头一跳。
皇太极朗声笑了:“知道就好!成了家,便是真长大了。镶白旗秋巡的事,你多上心。”
“嗻。”
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帝后便让退了。从头到尾,无人多看雅若一眼,仿佛她只是殿角一件不起眼的摆设。
退出清宁宫,穿过长长的宫道,雅若才发觉内衫已被冷汗浸透。阿沅悄悄递上一方干净的帕子,她接过,指尖冰凉。
归途,马车内。
车轮辘辘,驶离了那令人窒息的宫墙。
一进车厢,其其格强撑的端庄便垮了下来。她抓住雅若的手,眼泪扑簌簌落下:“雅若……我、我刚才是不是说错话了?皇上会不会觉得我笨?皇后娘娘她……”
“格格做得很好。”雅若反握住她冰冷的手,声音温柔却坚定,“皇上皇后都是宽和长辈,见格格守礼懂事,只会欢喜。”
“可是……”其其格抽噎着,靠在雅若肩头,“贝勒爷他……昨夜……”
她说不下去。新婚之夜的冷落,像一根刺扎在心里。
雅若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贝勒爷军务繁忙,昨日又饮多了酒。格格且宽心,日久见人心。”
“真的吗?”其其格抬起泪眼,忽然想起什么,喃喃道,“昨夜他醉着,好像……念叨了一句什么‘百合’……雅若,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是不是盛京有什么好玩的叫‘百合’的地方?”
“百合”二字,像一道惊雷劈在雅若耳畔。
她浑身血液似乎瞬间冻结,脸上血色尽褪,连呼吸都停滞了。握着其其格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姑、姑娘?”阿沅在车窗外轻唤,带着担忧。
雅若猛地回神,强迫自己松开手,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许是……酒后的呓语罢。奴才不知。”
她垂下眼,心跳如擂鼓。多铎……他竟在醉梦中,也无意识地念着这两个字吗?
就在这时,马车外传来阿克敦的声音:“福晋,贝勒爷吩咐,天热,请您用些冰镇的饮子解暑。”
一个鎏金提梁壶从车窗递入。壶身冰凉,刻着缠枝莲纹。
其其格接过,感动又心酸:“贝勒爷……还惦记着我。”她倒出一盏,饮了一口,是酸甜适口的乌梅汤。又倒一盏递给雅若:“你也喝些,一路走着,辛苦了。”
雅若谢过,接过。指尖触到盏壁,冰凉入骨。
她垂眸,看到盏底——那里,极隐秘处,用极细的笔触,勾勒了一朵小小的、含苞的百合。
手一颤,盏中汤汁险些泼出。
“怎么了?”其其格问。
“没什么,”雅若稳住手,声音平静,“只是……想起以前在科尔沁,夏天也常喝阿妈煮的酸梅汤。”
她将冰饮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簇骤然燃起的、恐慌又悸动的火苗。
贝勒府,西侧偏院。
雅若与其侍女的住处被安排在府邸西侧一个僻静小院,虽不似正院轩敞,却也整洁清雅。院中一株老槐,枝叶亭亭如盖。
苏德已迅速将院内院外探查了一遍,回来低声道:“姑娘,这院子离正院不远不近,东边隔着花园便是贝勒爷的书房。伺候的粗使婆子两人,看着还算本分,但需留意。”
阿沅正在归置箱笼,闻言接口:“咱们初来乍到,一切以稳为上。姑娘,贝勒府不比柔远馆,规矩大,眼睛也多。”
话音未落,院门外传来脚步声。
阿克敦带着两个小厮站在门外,恭敬却不失倨傲:“雅若姑娘,贝勒爷吩咐,东跨院书房近日需重新归置陈设,其中有些旧物来自关内,旁人恐不识。听闻姑娘通晓汉文,熟知器物,爷请您过去掌掌眼。”
来了。
雅若心中凛然,面上却恭顺垂首:“奴才遵命。只是……今日初入府邸,福晋处……”
“福晋处自有其木格、托娅伺候。”阿克敦打断,语气不容置疑,“爷说了,书房的事要紧,请姑娘即刻便去。”
这是命令,不是商量。
雅若与阿沅交换了一个眼神,对苏德微微颔首,示意她留下照应。随即整了整衣襟,跟着阿克敦出了小院。
东跨院,书房。
书房轩敞,三面皆是书架,临窗一张紫檀大案,笔墨纸砚齐备,却透着久未有人气的气息——这里显然不是多铎日常处理公务之处。
多铎负手立在窗前,看着院中那几株新移栽的老槐。听见脚步声,他并未回头。
“奴才雅若,给贝勒爷请安。”
多铎转过身。他已换下朝服,只着一身石青色常服,腰间悬着那把从不离身的嵌金马刀。晨光从窗棂透入,照亮他半边侧脸,鼻梁挺直,下颌线紧绷。
“起来。”他声音平淡,“看看这个。”
他抬手指向书案一角。
那里放着一只打开的红木匣子。匣中铺着明黄绸缎,衬着一把……琵琶。
琵琶造型古朴,紫檀木背板,螺钿嵌出缠枝莲纹,琴颈修长,四根丝弦光润。最特别的是,琵琶的“相”与“品”之间,以银丝细密地嵌了一行小字——
“丙寅仲夏,得于燕京。”
丙寅年。天聪四年。他们初遇的那一年。
燕京——那是母亲口中模糊而遥远的故都,是汉家文化的中心,是她血脉里另一半的来处。
雅若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她仿佛又闻到了科尔沁草原盛夏的风,看到了那片在烈日下静默燃烧的白色花海,听到了溪水淙淙,和自己不成调的、带着花香的哼唱。
而那一年,他竟在燕京——那个与科尔沁相隔千里、与她血脉相连的汉家都城——得到了这把琵琶。
是巧合吗?
天下怎会有这样的巧合!
“认得么?”多铎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拽回。
雅若深深吸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走上前,指尖轻颤,却稳稳抚过琴身:“回贝勒爷,这是……前朝宫中样制的琵琶。看木料与螺钿工艺,应是江南匠作。这银丝嵌字……”她的指尖停在“丙寅仲夏”四字上,“是新近嵌上去的。”
最后一句,她说得很轻,却异常清晰。
多铎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眼力不错。音色如何?”
“奴才……不敢妄断。”雅若垂眸,“需试过方知。”
多铎看着她低垂的、不住颤动的睫毛,忽然道:“弹一曲。”
不是命令,却比命令更不容抗拒。
雅若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戏谑,没有轻浮,只有一片沉沉的、几乎要将她吸进去的暗色。
“奴才……技艺粗陋,恐污了贝勒爷的清听。”她想拒绝。
“无妨。”他已在窗边的太师椅上坐下,姿态闲适,目光却牢牢锁着她,“弹。”
退无可退。
雅若知道,这不仅是试琴,更是一场无声的较量。她若露怯,便是输了。
她净了手,在书案旁的绣墩上坐下,将琵琶抱入怀中。指尖触弦,冰凉而光滑。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母亲的面容在脑海中浮现——那个温柔沉默的汉家女子,总在夜深人静时,抱着琵琶,弹奏着故乡的曲子。她说,这是《春江花月夜》,写的是长江边的月亮,千年不变,照着离人的愁绪。母亲的指尖划过琴弦时,眼神总是飘向南方,那里有她再也回不去的故土。
再睁眼时,眸中慌乱尽褪,只剩一片沉静如水。
素手轻拨。
“铮——”
清越的音符,如碎玉落盘,瞬间打破了书房的寂静。
《春江花月夜》的旋律从她指尖流淌而出。婉转处似春江蜿蜒,激越时如潮水拍岸,幽怨时像孤月照人。那不仅是琴音,更是江南水汽氤氲的月夜,是游子望乡的惆怅,是深闺女子的叹息——是她血脉里来自母亲那一半的、遥远而深沉的乡愁。
弹到“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时,她的指尖微微颤抖。这千年前的诗句,此刻叩击着她的心扉。初见……三年前百合谷的初见,是否也如这江月一般,注定要照见此后半生的纠缠?
多铎靠在椅中,静静听着。
他看着她的手指在弦上飞舞,看着阳光在她低垂的侧脸上投下温柔的光影,看着她沉静眉眼间,那抹挥之不去的、不属于草原的哀愁。
三年了。
他找了她三年。从科尔沁到盛京,从百合谷到柔远馆。
如今,她终于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在他的书房里,用这把来自汉家故都的琵琶,弹奏着江南的哀曲。战火与风月,杀伐与柔情,在这一刻诡异地交织。
曲终,余韵袅袅,似有江流宛转,绕梁不绝。
雅若放下琵琶,指尖仍在微微颤抖。不是因紧张,而是因这首曲子勾起的、对母亲全部的思念与怅惘,还有对自己命运的惶惑。
“弹得很好。”多铎开口,声音有些哑,“这琵琶,赏你了。”
雅若猛地抬头:“贝勒爷,这太贵重,奴才……”
“本王赏的,便是你的。”他起身,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放在书房,你有空便来拂拭、调音。这屋子……以后你常来。”
雅若跪倒在地:“奴才……不敢僭越。”
“僭越?”多铎低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温度,“本王说你可以,你便可以。”
他俯身,凑近她耳边。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
“雅若,你以为躲到其其格身后,本王就找不到你了?”
雅若浑身一颤,几乎瘫软。
他却已直起身,恢复了平日冷峻的模样:“阿克敦。”
“奴才在。”
“带她回去。今日之事,若有人多问,便说是本王让她来辨识旧物。”
“嗻。”
雅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书房的。她抱着那只沉重的琵琶匣子,像抱着一个滚烫的、随时会炸开的秘密。
回到小院时,阿沅和苏德立刻迎了上来。看到她怀中的琵琶,两人脸色都是一变。
“姑娘,这是……”阿沅接过匣子,触手冰凉。
雅若摇摇头,脸色苍白如纸:“贝勒爷……赏的。”
苏德立刻走到院门边,警惕地观望片刻,关紧了门。
“阿沅,收起来。”雅若声音疲惫,“收到最不起眼的地方。非我吩咐,不许任何人碰。”
“是。”
夜幕降临,小院沉寂。
雅若独自坐在窗前,看着那株老槐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琵琶被她藏在床底最深处,可那清越的琴音,那行“丙寅仲夏,得于燕京”的小字,却像烙铁般烫在她的脑海里。
还有他最后那句话——
“你以为躲到其其格身后,本王就找不到你了?”
他不是在问她。
他是在宣告。
宣告这场以“赏赐”为名、以“旧物”为引的围猎,正式开始。
而她,无处可逃。
窗外,贝勒府更深露重。
东跨院书房的灯,亮至深夜。
多铎站在窗前,看着西侧小院的方向。手中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玉佩——那是三年前,他用来包百合花瓣的那方手帕,如今已被他请工匠镶边封存,成了贴身的佩饰。
他的百合,终于落进了他的院子。
接下来,便是慢慢剪除多余的枝叶,让她只能在他的土壤里,为他一人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