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第三章 第一节:新婚之夜 ...
-
天聪九年,七月初六。夜。多罗贝勒府,正院。
一、喜宴喧嚣之后(戌时三刻)
前院的喧嚣渐渐散了,酒气混着炮竹的硝烟味,在夏夜里沉沉浮浮。
正院上房,红烛高烧。大红的“囍”字贴满窗棂,百子帐、鸳鸯被、合卺酒……一应婚仪之物,在烛光下泛着幽艳的光。
其其格坐在铺着大红锦褥的炕边,盖头未揭,指尖冰凉。她能听见自己如雷的心跳,也能听见……外间窸窸窣窣的声响。
那是雅若和侍女们在准备。
按规矩,陪嫁侍女今夜宿在外间,随时听候传唤。阿沅和托娅在整理箱笼,苏德守在门外,其木格……正紧张地绞着帕子,不时偷看内室。
“格格,”其木格压低声音,“您别怕,贝勒爷定是前头被灌多了酒……”
“闭嘴。”苏德在外间低斥。
内室重归寂静。只有烛芯噼啪炸响。
二、多铎的“醉酒”(亥时)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重,踉跄。
阿克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爷,您慢些……到了,到了。”
门被推开。
浓烈的酒气先涌进来,然后是那个高大的玄色身影。多铎被阿克敦搀着,吉服的前襟湿了一片,眼神迷离,脚步虚浮。
“爷小心门槛……”
“滚。”多铎推开阿克敦,声音含混,“都滚出去。爷……要歇了。”
阿克敦连忙应声,对屋内的侍女们使了个眼色。
苏德会意,示意阿沅和托娅出去。其木格还想说什么,被苏德一把拽走。
雅若站在原地,垂首,行礼:“奴才告退。”
“你留下。”多铎的声音传来,依旧带着醉意,却清晰无比。
雅若浑身一僵。
其其格在盖头下也颤了一下。
多铎摇摇晃晃走到桌边,提起合卺酒壶,倒了满满一杯,一饮而尽。然后,他转向炕边,脚步踉跄地走过去。
“贝勒爷……”其其格声音发颤。
多铎没应。他伸出手,不是去揭盖头,而是……一把扯下自己吉服外褂,随手扔在地上。然后,蹬掉靴子,仰面倒在炕上。
不动了。
呼吸绵长,似是醉倒睡去。
其其格僵在炕边,盖头还蒙着,不知所措。
雅若站在内室门边,同样不知该如何是好。
按规矩:贝勒爷未揭盖头,未饮合卺,未行周公之礼——这婚仪,未完。
但贝勒爷醉倒了。
时间一点点爬。
烛火摇曳,映着内室诡异的寂静:新郎醉卧炕上,新娘盖头蒙面呆坐,陪嫁侍女垂首立在门边。
三、子时,僵局
其其格终于忍不住,极轻地唤了一声:“贝勒爷?”
没有回应。
她又等了等,小心翼翼地,自己抬手,掀开了盖头。
烛光刺眼。她眯了眯眼,才看清炕上那人——
多铎侧躺着,面向里,只留一个宽阔的背脊。吉服松散,墨发披散,呼吸平稳。
他真的睡了。
其其格的眼泪一下子涌上来。她死死咬住唇,不敢哭出声。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嫁衣的流苏,指尖泛白。
雅若看在眼里,心像被钝刀划过。
她轻轻迈步,走到炕边,用气音道:“格格,奴婢服侍您卸妆安歇吧?”
其其格抬头看她,眼泪大颗滚落,用力点头。
雅若便轻手轻脚地为她取下沉重的凤冠,卸下钗环,用温热的软巾为她净面。其其格像个木偶,任她摆布,只眼泪不停。
卸完妆,雅若扶她到炕的另一侧,帮她脱下外裳,只着中衣躺下。炕很大,多铎躺在最里侧,其其格躺在外侧,中间空着足以再睡两人的距离。
雅若为她盖好被子,掖好被角。
“雅若……”其其格抓住她的手,声音哽咽,“你别走……”
“奴婢不走。”雅若低声应,在炕边的脚踏上坐下,“奴婢就在这儿守着格格。”
这是逾矩的——她该在外间。但她顾不得了。
其其格握紧她的手,渐渐止了泪,也许是累极了,也许是安心了些,呼吸慢慢平稳。
烛光里,雅若看着她哭肿的眼,又看向炕里侧那个背脊。
他真醉了吗?
这个念头刚起,她就狠狠掐灭。
不能想。
四、丑时,夜最深时
烛火燃到一半,蜡泪堆积。
其其格睡着了,手还握着雅若的手。
雅若轻轻抽出手,起身,想去剪烛花。刚一动,腿脚麻得一个趔趄,扶住炕沿才站稳。
就在这瞬间——
炕上,多铎翻了个身。
雅若吓得僵住。
多铎面朝外了,但眼睛闭着,呼吸依旧绵长。只是……他的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从被中伸出,搭在了炕沿。
离雅若扶着炕沿的手,只有一寸距离。
雅若能看清他手上的脉络,能闻到他身上酒气混合着一种清冽的、像雪后松柏般的气息。
她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停止了。
时间被拉得很长。烛火噼啪,更漏滴答,其其格均匀的呼吸,多铎绵长的吐纳……各种声音在寂静里放大。
然后,雅若看见——
多铎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极其轻微,像蝴蝶振翅前最细微的颤抖。
向着她的方向,挪了……半分。
只有半分。若不是她死死盯着,根本不会察觉。
雅若猛地缩回手,像被火烫到。她踉跄后退两步,扶住桌子才站稳。
他没醉。
或者说,醒了。
这个认知让她浑身发冷,又有一股莫名的热流,从心脏窜向四肢百骸。
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转身,轻手轻脚走到外间。
苏德还守在门外,见她出来,用眼神询问。
雅若摇摇头,示意无事。她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抱紧双臂。
夏夜闷热,她却觉得冷。
里间,多铎的呼吸声,清晰地传入耳中。
五、寅时,天将明
第一声鸡啼传来时,雅若一个激灵,才发现自己竟坐着睡着了。
她慌忙起身,轻手轻脚走进内室。
其其格还睡着,眼角有泪痕。
多铎……已经醒了。
他坐在炕沿,正低头系着中衣的带子。墨发披散,侧脸在晨光熹微中显得格外冷硬。听见脚步声,他抬头。
四目相对。
雅若慌忙垂首:“贝勒爷金安。”
多铎没说话,只看着她。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宿醉后的暗哑,和某种她不敢深究的情绪。
许久,他才开口,声音因初醒而低哑:“打水,洗漱。”
“嗻。”雅若应声,退出内室,吩咐外间候着的苏德。
等她端着铜盆温水再进来时,多铎已自己穿好了常服,正对着镜子束发。其其格也醒了,坐在炕边,眼眶红肿,不敢看他。
“奴才服侍贝勒爷净面。”雅若跪下行礼。
多铎转身,走到盆架前。雅若绞了热巾,高举过顶奉上。
他接过,慢条斯理地擦脸、擦手。每一个动作都从容,却让雅若如芒在背。
“今日要入宫谢恩。”他开口,是对其其格说的,眼睛却看着雅若,“你收拾妥当,辰时出发。”
其其格慌忙应声:“是,奴才明白。”
多铎将手中软巾扔回盆里,水花溅起,几点落在雅若手背上,微烫。
“你,”他看向雅若,语气平淡,“跟着去。皇后娘娘若要问话,你机灵些。”
“嗻。”
他不再多说,转身往外走。到门边,顿了顿,回头看了其其格一眼:“脸色太差,让她们给你敷敷。”
语气算不上温柔,但已是新婚至今,第一句勉强算关怀的话。
其其格眼睛一亮,连忙点头。
多铎走了。
屋子里,主仆二人,一个在炕上,一个跪在盆边,都像刚打完一场仗,精疲力竭。
六、晨光里的沉默(卯时)
侍女们鱼贯而入,伺候其其格梳洗上妆。
雅若跪在一边,为其其格挑选入宫要戴的首饰。阿沅在她身侧,极轻地递过一方温热的软巾,示意她擦擦额角的冷汗。
其木格一边为其其格梳头,一边小声安慰:“格格别难过,贝勒爷是喝多了,今夜定会……”
“其木格。”苏德在门口轻喝。
其木格闭嘴,偷眼去看雅若。雅若垂着眼,专注地看着首饰匣子,仿佛没听见。
只有她自己知道,手心已被指甲掐出血痕。
镜中,其其格看着雅若,忽然开口:“雅若,你脸色也不好。昨夜……没睡好吧?”
雅若抬头,对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奴才没事。格格今日要入宫见皇上和皇后娘娘,得打起精神来。”
其其格点点头,又犹豫道:“你说……贝勒爷他,是不是不喜欢我?”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狠狠扎进雅若心里。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得陌生:“格格多心了。贝勒爷昨日是高兴,多饮了几杯。您看,他不是还叮嘱您敷脸吗?”
“也是……”其其格被安慰到了,脸上有了点光彩。
雅若低下头,继续挑选首饰。
一支赤金点翠步摇,一对东珠耳坠,一串珊瑚手钏……
每一样,都在提醒她:这是贝勒福晋的首饰,其其格是贝勒福晋,多铎是她的夫君。
而自己,是跪在这里,为她挑选首饰的……
奴才。
七、临行前(辰时初)
车轿已在府门前备好。
多铎骑马在前,其其格坐轿在后。雅若跟在轿旁,与苏德、阿沅步行。
出门前,多铎勒马回头,目光扫过队伍,在雅若身上停留一瞬。
“阿克敦。”
“奴才在。”
“今日天热,让人备些解暑的饮子。福晋和她身边的人,都备上。”
“嗻。”
很平常的吩咐,很周全的体贴。
但其其格在轿中听见,眼圈又红了——这回是感动。
只有雅若知道,那句“她身边的人”,指的是谁。
队伍启动。
雅若跟在轿旁,看着前方马背上那个挺拔的玄色背影。
晨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她脚前的地面上。
她小心地,避开了那影子。
不敢踩。
不敢碰。
甚至不敢,靠得太近。
而马背上,多铎的唇角,在她避开他影子的那一瞬,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我的百合,你在怕什么?
怕影子,还是怕……
我?
八、结尾:囚笼的第一天
车轿驶出贝勒府,驶向皇宫。
雅若回头,看了一眼那扇朱红的大门。
昨夜,她踏进来了。
今日,她踏出去了。
但从此,无论她走到哪里,身上都烙着“多罗贝勒府”的印记。
无论她愿不愿意,她都已经是……
他笼中的鸟,网中的鱼,精心饲养的……
百合。
而狩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