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第四节:孕事惊澜 ...


  •   天聪九年,八月初三。多罗贝勒府。

      晨光熹微,其其格坐在妆台前,由着其木格为她梳头。铜镜里映出一张略显苍白的小脸,眼下淡淡的青黑。

      “格格这几日气色总不大好,”其木格一边灵巧地绾着发髻,一边忧心道,“可是夜里没睡安稳?要不让托娅炖些安神汤来?”

      其其格摇摇头,只觉得一阵莫名的恶心涌上喉头,忙用帕子掩住口。这几日晨起总是如此,胸闷恶心,食欲全无。

      雅若端着温水进来,见状放下铜盆,快步走到其其格身边,轻轻抚着她的背:“格格又难受了?奴婢去请大夫来看看吧。”

      “不必……”其其格缓过气,勉强笑笑,“许是前几日贪凉,多用了些冰碗,脾胃不适罢了。”

      雅若却蹙着眉。她记得清楚,其其格月事已迟了半月有余。在科尔沁时,她见过族中妇人这般情状……

      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却不敢说破。只温声道:“还是请大夫瞧瞧稳妥。格格如今是贝勒府的主母,身子最是要紧。”

      正说着,门外传来苏德的声音:“格格,前院管事来回话,说贝勒爷吩咐,请了太医来府上请平安脉,让格格也去前厅让太医瞧瞧。”

      其其格眼睛一亮:“贝勒爷……让太医给我瞧病?”

      雅若心下了然。这哪里是“瞧病”,只怕多铎也察觉了端倪。她扶起其其格:“格格快些收拾,莫让太医久等。”

      前厅,辰时二刻。

      太医是太医院专精妇科的刘太医,须发花白,神色恭谨。仔细为其其格诊了脉,又问了些饮食起居,脸上渐渐露出笑意。

      “恭喜贝勒爷,贺喜贝勒爷。”刘太医起身,朝坐在上首的多铎深深一揖,“福晋这是喜脉,已有一月有余。脉象流利圆滑,如盘走珠,是极好的胎象。”

      话音落下,满厅寂静。

      其其格呆呆地坐在椅上,一时没反应过来。雅若先是一怔,随即眼中倏地亮起真切的光——那是发自内心的、毫无杂质的欢喜。她几乎是立即弯下身,轻轻握住其其格冰凉的手,声音里带着激动又温柔的哽咽:“格格!您听见了吗?您有喜了!太医说胎象稳,是极好的!”

      她比其其格自己还先红了眼眶。这是她从小相伴到大的格格,是她发誓要护着一生的人。如今格格有了身孕,有了嫡子傍身,在这贝勒府、在这深宫里,便算是真正站稳了脚跟。这是天大的喜事,是她们从科尔沁来到这陌生盛京后,第一桩实实在在的、值得庆贺的大事。

      “真、真的吗?”其其格如梦初醒,脸上倏地涨红,又惊又喜,下意识地抚上小腹,抬眼看向雅若,眼中是依赖也是茫然,“雅若,我……我真的有了?”

      “真的,千真万确!”雅若用力点头,眼泪不自觉地滚下来,却是笑着的,“格格要有小阿哥了!您要当额娘了!”

      多铎端坐主位,面上看不出太多情绪。他的目光极快地掠过其其格欣喜的脸,落在雅若身上——他看见她眼中那毫不作伪的、纯粹的喜悦,看见她为其其格高兴到落泪的模样。那一瞬间,她整个人都因这份喜悦而生动明亮起来,仿佛回到了科尔沁草原上那个无忧无虑的时光。

      然后,他的目光捕捉到了她笑容下,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凝滞——那是在最纯粹的欢喜过后,理智回笼时,某种更深的东西在她眼底掠过。快得像错觉,但多铎看见了。

      那不是嫉妒,不是痛苦,而是一种……了然的、沉重的悲哀。仿佛在说:“格格终于有了依靠,可我的格格,从此也要被这深宫彻底锁住了。”

      “有劳太医。”多铎收回视线,声音平淡,“福晋胎象可稳?需如何调养?”

      “回贝勒爷,福晋年轻,底子好,胎象极稳。只需注意饮食清淡,勿劳累,勿惊惧,安心静养即可。”刘太医恭敬答道,“臣开个安胎的方子,若有不适,随时传召。”

      “阿克敦,赏。”

      “嗻。”

      太医退下,厅中只剩主仆几人。其其格偷眼去看多铎,见他神情平淡,心中那点欢喜便淡了几分,小心翼翼道:“贝勒爷……奴才、奴才会好生养胎,不给爷添麻烦。”

      多铎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淡淡道:“好生养着。府中一应事务,可暂交内务管事打理,你勿要劳神。”

      这话是关怀,却也带着疏离。其其格眼眶微红,低头应“是”。

      “雅若。”多铎忽地点名。

      雅若心头一跳,上前半步跪倒:“奴才在。”她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眼里却已恢复了侍女的恭顺。

      “福晋有孕,你需更加尽心伺候。饮食起居,务必仔细。”他的声音平淡,却字字清晰,“若有半点差池,唯你是问。”

      “奴才……谨记。”雅若伏身,额头触地。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她背上,沉甸甸的,像无形的枷锁。

      “退下吧。”多铎摆摆手。

      雅若扶着其其格退出前厅。走到廊下,其其格忽然站住,回头看了一眼厅内。多铎已起身,背对着她们,正与阿克敦低声交代什么,玄色的身影挺拔孤峭,却透着拒人千里的冷。

      “雅若,”其其格声音发颤,紧紧抓住她的手,“贝勒爷他……是不是不高兴?”

      “格格多心了。”雅若强压心中翻涌,柔声安慰,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贝勒爷是男人,又是旗主,喜怒不形于色是常理。您怀的是贝勒爷的嫡长子,是天大的喜事,贝勒爷心里定是欢喜的。您没瞧见吗?贝勒爷特意吩咐太医来诊脉,这是把您和小阿哥放在心上的。”

      这话半真半假,但其中的关切是真。其其格闻言,脸色好了些,抚着小腹,脸上重新露出笑容:“你说得对……这是我和贝勒爷的孩子。我要好好的,把孩子生下来。”

      “格格能这样想就最好了。”雅若笑着,心里却像压了块巨石。

      西跨院,午后。

      消息已传遍全府。赏赐如流水般送进正院:绸缎、补品、首饰、玩器……其其格坐在炕上,看着满屋的琳琅,却只觉得空落落的。

      “格格,贝勒爷赏了血燕,奴婢给您炖上?”其木格兴冲冲地问。

      “先放着吧。”其其格兴致不高,看向一旁安静整理赏赐单子的雅若,“雅若,你说……贝勒爷今夜,会来吗?”

      雅若手一顿,墨点滴在纸上,氤开一小团黑渍。她稳住声音:“格格有孕是大喜,贝勒爷……定会来的。”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阿克敦的声音:“福晋,贝勒爷吩咐,今夜要出府议事,就不过来了。让您好生歇息。”

      希望落了空。其其格眼中的光黯淡下去,咬着唇,半晌才道:“知道了。”

      阿克敦顿了顿,又道:“还有,贝勒爷说,明日是中秋,让厨房备宴。爷会过来用晚膳。”

      这算是补偿,还是例行公事?其其格分辨不清,但还是勉强打起精神:“知道了,你回禀贝勒爷,奴才……会准备好。”

      阿克敦退下。屋内一片沉寂。

      “格格,”雅若走到炕边,握住其其格冰凉的手,“明日是团圆节,贝勒爷既说了要来,便是心里记挂着您。您且宽心,不为别的,只为小阿哥。”

      “我明白……”其其格低头,眼泪啪嗒啪嗒掉在锦被上,“我就是……就是怕。怕贝勒爷不喜欢这个孩子,怕他不喜欢我……”

      雅若心如刀绞。她该说什么?说“贝勒爷心里有你”?那是谎言。说“贝勒爷心里有别人”?那是剜心。

      她只能一遍遍抚着其其格的背,像哄孩子:“不会的,格格。您是贝勒爷明媒正娶的福晋,是科尔沁的明珠。贝勒爷会看到您的好,会疼惜您,疼惜小阿哥的。”

      这话说给其其格听,也说给她自己听。像是某种自我催眠,试图让自己相信,这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睿亲王府,申时。

      多铎踏入多尔衮的书房时,他正站在一幅巨大的辽东舆图前,手指点在锦州的位置。

      “十四哥。”多铎拱手。

      多尔衮转过身,目光在弟弟脸上停留片刻,挥手屏退了左右。书房门轻轻合上。

      “坐。”多尔衮走到茶案旁,亲自斟了杯茶推过去,“听说其其格有喜了?”

      “太医今早诊的脉,刚满月余。”多铎接过茶盏,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壁。

      多尔衮看着他这个小动作,忽然道:“十五,你近日心神不宁。”

      多铎手一顿,抬眼:“有吗?”

      “从小到大,你一心虚就玩杯子。”多尔衮目光如炬,声音压低,“为了那个科尔沁来的丫头?乌讷楚氏?”

      多铎的手指在杯壁上停住,没否认。

      书房里静了一瞬。窗外传来侍卫换岗的脚步声,整齐而沉闷。

      多尔衮叹息,语气复杂:“其其格怀了你的骨肉,这是大喜,是科尔沁与爱新觉罗的盟约之果。但你若对那个陪嫁丫头动了真心……”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需知分寸。她是其其格的陪嫁,这事若传出去,科尔沁脸上无光,皇兄那儿也不好交代。”

      多铎抬眼,眼中是熟悉的桀骜:“十四哥,我分得清轻重。国事、家事、心事,我心中有数。”

      “你心中有数?”多尔衮挑眉,身子前倾,“那你告诉我,若皇兄问起,你待如何?若科尔沁大妃问起,你又待如何?”

      多铎沉默片刻,杯中的茶汤微微晃动。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皇兄若要问,我便答:乌讷楚氏聪慧妥帖,通晓汉蒙文字,辅助福晋打理内务尽心竭力,有功无过。科尔沁若要问……”他抬眼,直视兄长,“我多铎要个人,还需看旁人脸色?”

      多尔衮看着弟弟眼中那熟悉的、混不吝的光芒,忽然低笑一声,摇头:“这才是我认识的十五弟。战场上杀伐决断,情场上也这般……不管不顾。”

      但他的笑意很快收敛,神色一肃:“但记着,十五。要,可以。怎么要,何时要,要摆在什么位置——这些,才是学问。你现在是镶白旗主,是皇兄倚重的兄弟,多少人盯着你。一步错,满盘皆输。”

      多铎放下茶盏,起身,向兄长郑重一揖:“谢十四哥指点。但这人,”他抬眼,眼中是三年寻觅终得见的执拗,“我要定了。”

      多尔衮看着弟弟,良久,挥了挥手:“罢了。秋巡在即,朝鲜那边也不安生,你先顾好正事。至于那丫头……”他顿了顿,“既然要,就护好了。别让人拿住把柄。”

      “我明白。”

      豫亲王府,东跨院书房,夜。

      多铎站在窗前,手中是那枚镶了边的玉佩。月光透过窗棂,照在玉佩温润的表面上,也照在他深不见底的眸中。

      阿克敦悄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锦盒:“爷,十四爷府上刚刚送来的。说是给福晋安胎用。”

      多铎转身,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支品相极佳的老山参,须发俱全,看年份至少百年。参下压着一张字条,是多尔衮的亲笔:

      “十五,闻弟妹有喜,兄心甚慰。此参可固本培元,愿侄儿康健。另:秋巡在即,保重自身。有些事,急不得。兄衮手书。”

      多铎盯着最后那句“有些事,急不得”,眼神微沉。他这个十四哥,果然什么都看在眼里。

      “十四爷还让人带话,”阿克敦压低声音,“说您大婚前托他寻的那把琵琶,若不合心意,他那儿还有把更好的,是真正的明代宫中旧物。”

      多铎合上锦盒:“你怎么回?”

      “奴才说,爷很中意那把琵琶,日日拂拭。”阿克敦垂首,“但十四爷听完,看了奴才一眼……那眼神,透着明白。”

      书房里静了一瞬。

      “知道了。”多铎将锦盒推到一边,“秋巡的事如何?”

      “镶白旗各部已集结完毕,粮草三日后可齐。十二爷(阿济格)那边……”阿克敦顿了顿,“十二爷今早派人送了张白虎皮来,说是给未来小阿哥做襁褓。来人说,当年您出生时,十二爷猎了头黑熊给您做襁褓,如今轮到小阿哥了。”

      多铎嘴角勾起一丝复杂的弧度。阿济格这个哥哥,打仗勇猛,待人却总是这般直来直去,不懂转圜。送白虎皮给孕妇,也就他能做出来。

      “收着吧,搁库里。”他顿了顿,“明日中秋宴,提醒厨房,福晋有孕,菜式要清淡。”

      “嗻。还有……”阿克敦犹豫了一下,“十二爷的人说,中秋后想约您去围场,说是新得了几匹好马,让您去试试。”

      多铎走到书案前,摊开舆图,手指点在鸭绿江的位置:“回了十二哥,就说秋巡前军务繁忙,改日再聚。”

      “嗻。”

      阿克敦退下。书房重归寂静。

      多铎的目光却无法集中在舆图上。他想起白日里,刘太医说出“喜脉”时,雅若那一瞬间明亮又迅速黯淡的眼。

      她在为其其格真心高兴——这让他欣赏,也让他不悦。欣赏她的赤诚,不悦她的心思分给了别人。

      可那后来的阴影……他看懂了。那不是嫉妒,是恐惧。恐惧这深宫的规矩,恐惧为人母的艰辛,恐惧……他给不了她想要的安稳。

      “我的百合,”他对着虚空低语,指尖摩挲着玉佩,“你怕什么?有我在,谁也不能伤你。你想要安稳,我便给你安稳。你想要名分……”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决绝的光。

      那我就给你名分。

      西跨院,子时。

      其其格终于睡着了,眼角还带着泪痕。雅若为她掖好被角,吹熄了内室的灯,只留外间一盏小小的羊角灯。

      独自回到自己那间小屋时,她才允许那份被强压下的、复杂的情绪慢慢浮现。

      她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微红的眼眶——那是真心为其其格高兴而流的泪。可此刻,当四下无人,当喜悦的余温散去,另一种情绪才悄悄探出头来。

      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平坦的小腹。

      如果有一天……我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吗?

      这个念头刚起,就被她狠狠掐灭。不,不能想。她是陪嫁,是侍女,她的命运是辅助格格,是守着格格和她的孩子。至于她自己……她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却是多铎那双深沉执拗的眼。

      他想要她。

      这个认知让她浑身发冷,也让她心底某个角落,不受控制地悸动。

      可就算他要了她,那又如何?像其其格这样明媒正娶的嫡福晋,怀孕了也不过是得些赏赐,丈夫依旧疏离。那她呢?一个连名分都未必有的陪嫁,若真有了孩子,又能得几分真心?孩子又该置于何地?

      镜中的女子脸色渐渐苍白。她终于明白白日里那瞬间的刺痛从何而来——不仅仅是因为多铎,更是因为看到了在这深宫王府里,一个女子、一个母亲可能的未来。

      其其格至少还有科尔沁的娘家,有皇后的姑姑,有庄妃的姐姐。可她自己呢?

      无父无母,只有一个没落的台吉之女的身份,和一份说不清道不明、注定不为世所容的……妄念。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镜子,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格格高兴,我就高兴。格格好,我就好。她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

      至于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不该想的未来,就让它埋在心底最深处,永远不要见光。

      窗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雅若警觉地抬头,透过窗纸,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停在院中槐树下。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是多铎。

      他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这边。没有进来,也没有离开。就那样站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雅若的心脏骤然收紧。她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的眼神——深沉,专注,带着势在必得的侵略性。

      她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仿佛一动,就会被他发现,然后那层薄薄的窗纸就会被捅破,所有伪装都会被撕开。

      不知过了多久,那身影终于动了。他转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

      雅若瘫软在椅子上,才发现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她颤抖着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荷包——里面是那日捡到的、毽子上掉落的彩羽。

      彩羽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幽微的光。

      她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一个汉人典故: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君王的喜好,便是底下人的命运。

      而如今,多铎的“喜好”,就是她的命运。

      东跨院,寅时。

      多铎坐在书案后,面前的舆图仍未收起。他提笔,在纸上缓缓写下几个字:

      “丙寅初遇,天聪得珠。奈何明月,照沟渠。”

      写罢,凝视片刻,将纸凑近烛火。

      火焰吞噬墨迹,化作灰烬。

      他不需要诗词,不需要承诺。他要的,是那个人,那颗心,那份从三年前就注定属于他的命运。

      窗外,天色将明。

      新的一天,新的棋局。而其其格腹中的孩子,便是他落下的第一枚,也是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他要让雅若看着,他是如何一步步,将所有人都变成棋子,只为了最终,将她将死在自己的棋盘上。

      游戏,才刚刚开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