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 第五节:中秋夜宴 ...
-
天聪九年,八月十五,巳时。豫亲王府,西跨院。
晨光透过窗棂,洒在铺开的菜单上。雅若正执笔细看,苏德悄步进来,低声道:“格格,睿亲王府的嬷嬷来了,说是奉十四福晋之命,给您送些安胎的滋补品,还有些小儿衣物。”
其其格从炕上坐起,眼中露出真切欢喜:“十四嫂派人来了?快请进来。”
进来的是一位衣着体面、笑容可掬的中年嬷嬷,身后跟着两个捧着锦盒的小丫头。嬷嬷规矩行礼:“给十五福晋请安。我们福晋听说您有喜,欢喜得不得了,连夜让府里针线上的人赶制了几件小衣裳,又拣了些温和的补药,让奴才务必亲自送来。”她说着,示意丫头打开锦盒,里面是几件精致柔软的婴孩襁褓,还有几包上等药材。
“我们福晋说,如今您是最金贵的人,千万保重身子。还说等您身子爽利些,请您过府说话呢。”
其其格抚着那些柔软衣料,眼圈微红:“多谢十四嫂惦记。劳烦嬷嬷回去禀报,等我身子好些,定亲自过府拜谢。”
嬷嬷含笑应了,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侍立一旁的雅若,在她脸上停了停,笑道:“这位就是乌讷楚格格吧?果然好模样。我们福晋也听说了,格格是个极妥帖的人,有您在十五福晋身边伺候,她更放心了。”
雅若心头一凛,垂首道:“嬷嬷过奖,奴才不敢当。”
送走睿亲王府的人,其其格抚着那些小衣裳,对雅若叹道:“十四嫂真是个周全人。昨日十四爷送了老山参,今日十四嫂就送了衣裳补药……他们待我真好。”
雅若温声应着,心中却如明镜——这哪里只是“待人好”?这是多尔衮夫妇在用这种方式宣告:我们看着呢,也护着呢。
酉时。清宁宫偏殿。
中秋宫宴,灯火煌煌。
朱红廊柱间宫灯高悬,鎏金兽首香炉吐出袅袅青烟,空气中弥漫着桂花酒与各色佳肴的混合香气。皇室宗亲、内外命妇依序而坐,锦衣华服,珠翠环绕,将偌大的偏殿映照得如同白昼。
多铎携其其格坐于宗亲席次中段。其其格身着贝勒福晋吉服,头戴点翠钿子,紧张得脊背绷直。雅若垂首侍立在她身后三步处,浅粉色侍女服在一众深色太监宫女中格外显眼,却也格外卑微。
宴至酣处,笙歌暂歇。
皇太极端坐九龙金椅,目光扫过席间,落在多铎这一桌,朗声笑道:“十五弟,朕听说你府上有喜了?”
满殿笑语稍静,所有目光聚来。
多铎起身,行至御前行礼:“回皇兄,托皇上洪福,福晋确有身孕,刚满月余。”
“好,好!”皇太极龙颜大悦,举杯道,“这是天聪九年第一桩大喜!朕心甚慰。其其格——”
其其格慌忙起身,在雅若的搀扶下上前,跪倒在御座前:“奴才其其格,恭请皇上圣安。”
“起来吧。”皇太极温言道,目光却几不可察地掠过她身后搀扶的雅若,“你是科尔沁的好女儿,博尔济吉特氏的明珠,如今又为爱新觉罗家开枝散叶,功不可没。皇后——”
坐于下首的哲哲皇后含笑接口:“皇上放心,臣妾已备好了赏赐。”她向其其格招手,语气亲昵,“其其格,你过来,让姑姑好好看看。”
其其格依言上前。哲哲拉着她的手细细端详,又轻抚她的小腹,笑道:“气色是有些弱,但脉象稳就好。头三个月最是要仔细,可有人尽心伺候着?”
“回皇后娘娘,”其其格忙道,“雅若伺候得很周到,饮食起居无一不细。”
“雅若?”哲哲抬眼,目光精准地找到那个垂首静立的浅粉色身影,“就是那位通汉文、懂诗书的乌讷楚格格?”
雅若心头一紧,上前数步,在御座前规规矩矩行大礼:“奴才乌讷楚·雅若,恭请皇上圣安,皇后娘娘金安。”
她伏身在地,能感觉到数道目光落在背上——御座上皇太极深沉的目光,哲哲皇后温和审视的目光,还有……斜刺里一道敏锐的、属于庄妃布木布泰的目光。
“抬起头来。”皇太极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雅若依言抬头,却不敢直视天颜,只将视线垂落在御座前的蟠龙金砖上。
殿内静了一瞬。
烛火跳跃,将少女清丽却苍白的脸庞映照得格外清晰。她穿着最规整的侍女服,梳着最简单的发式,可那份沉静气质,与那双即便低垂也难掩灵秀的眼,在满殿珠光宝气中,反而透出一种格格不入的、脆弱的美。
皇太极看了她片刻,缓缓道:“果然是个齐整孩子。听说你汉文颇通,前次家宴应对也得体。福晋有孕,你能尽心辅佐,是你的本分,也是你的造化。”
“奴才谨记皇上教诲。”雅若声音平稳,手心却已沁出冷汗。
哲哲皇后此时笑道:“皇上,臣妾看这孩子是个稳妥的。正好,臣妾这儿有支百年老参,最是安胎补气。”她示意身侧宫女捧上一个锦盒,“雅若——”
“奴才在。”
“这参,本宫就交给你了。”哲哲语气温和,却字字清晰,在寂静的殿中传开,“你需每日按量,亲自炖给福晋用。福晋这一胎,金贵得很,关乎皇室血脉,也关乎科尔沁与大清的盟好。你,可明白本宫的托付?”
雅若浑身发冷,她听懂了这话里的千斤重量——这不是赏赐,是枷锁。是将其其格的胎儿,不,是将科尔沁与爱新觉罗的政治盟约,压在了她一个卑微侍女的肩上。
“奴才……”她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万死不敢有负皇上、皇后娘娘重托。”
“起来吧。”哲哲微笑,目光却未离开她,“你是个聪明孩子,本宫信你能办好。”
多铎此时起身,行至雅若身侧,向御座躬身:“臣弟谢皇兄、皇嫂赏赐。福晋有孕,不宜操劳,府中一应事务,臣弟已交由内务管事暂行打理。雅若……只专心伺候福晋饮食起居,旁的一概不涉。”
这话听着是汇报安排,实则是在皇太极和哲哲面前,为雅若划出了一道安全区——她只负责饮食起居,不涉府务,不沾权柄,减少与人冲突、遭人陷害的可能。
皇太极颔首,目光在弟弟与那跪地的侍女之间逡巡片刻,方道:“如此安排,甚妥。十五弟如今成了家,又要当阿玛,愈发沉稳了。”
“臣弟谢皇兄夸赞。”多铎垂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
庄妃布木布泰一直含笑静观,此刻方柔声开口:“皇上、姑姑,今日是团圆佳节,莫要让这些琐事扰了兴致。”她举杯向其其格示意,笑容温婉得体:“十五福晋有孕是大喜,雅若姑娘也是个妥当人,咱们合该多饮几杯,庆贺一番才是。”
她用的是“十五福晋”这个正式称呼,既显尊重,又保持了恰好的距离。目光掠过雅若时,那笑意深了一分,眼底却是一片了然与深藏的审视。
宴席重新热闹起来。雅若退回其其格身后,手中捧着那盒沉甸甸的老参,仿佛捧着烧红的炭。她能感觉到,在整个宴席后半程,不时有目光扫来——探究的、评估的、好奇的、警惕的。
回府马车,戌时三刻。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辘辘作响。
车内,其其格抚着皇后赏的赤金嵌宝如意,又喜又忧:“雅若,皇上和皇后娘娘这般看重,赏了这么多东西……我、我压力好大。若是……若是这胎养得不好,可怎么交代……”
雅若握紧手中锦盒,指尖冰凉,却强笑道:“福晋切莫胡思乱想。您是福厚之人,小阿哥定会平安康健。皇上皇后赏赐,是爱重福晋,福晋该欢喜才是。”
“你说得对……”其其格靠向车壁,轻抚小腹,脸上浮现一丝母性的柔光,“这是我和贝勒爷的孩子,是科尔沁和爱新觉罗的血脉,一定会好好的。”
她忽然想起什么,转向雅若,眼中充满依赖:“雅若,皇后娘娘把那支老参交给你,是信重你。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雅若心口像被钝器重重一击,痛得几乎喘不过气。她看着其其格全然信任的眼,想起宫宴上那些意味深长的目光,想起那沉甸甸的、关乎两国盟约的“托付”,只觉得手中的锦盒重逾千斤,几乎要拿不住。
“福晋放心,”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得陌生,“奴才……定当竭尽全力。”
豫亲王府,东跨院书房,亥时。
多铎屏退左右,独自站在窗前。月色如洗,照亮他半边冷硬的侧脸。
阿克敦悄声入内,低声道:“爷,都查过了。宫宴上,皇上看了雅若姑娘三次,庄妃娘娘看了不下五次,皇后娘娘那话……敲打的意味很明显。还有几个宗室福晋,也多在打量。”
“知道了。”多铎声音冰冷,“他们都在警告本王——适可而止。”
“那……咱们是否要暂缓?毕竟皇上和皇后都注意到了,若是……”
“若是如何?”多铎转身,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锐利与桀骜,“本王要个人,还需看旁人脸色?”
阿克敦垂首:“奴才不敢。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雅若姑娘如今被皇后架在火上,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福晋这一胎但凡有点闪失,她首当其冲。”
多铎沉默。他何尝不知?哲哲那一手“托付”,看似恩宠,实则是将雅若与其其格的胎儿、乃至科尔沁的颜面彻底绑定。胎儿安,雅若或许可保;胎儿若有失,雅若必成众矢之的,届时连他都未必能全盘护住。
这是阳谋。来自中宫皇后的、堂堂正正的阳谋。
“加强西跨院的守卫。”多铎缓缓道,“挑两个信得过的嬷嬷,以‘伺候福晋’的名义进去,暗中护着雅若。饮食药材,一律经她们的手,确认无误再送到雅若跟前。”
“嗻。那两位嬷嬷……”
“要机警,嘴巴要紧。告诉她们,她们的主子只有一个——就是雅若。福晋若有恙,她们提头来见;雅若若有半分损伤,”多铎眼神一厉,“她们九族不保。”
“奴才明白!”
阿克敦退下。书房重归寂静。
多铎走到书案前,摊开那幅未收起的辽东舆图,手指无意识划过鸭绿江。军务繁重,秋巡在即,朝鲜局势微妙……无数大事等着他决断。
可此刻,他脑中挥之不去的,却是宫宴上,雅若跪在御前,捧着那盒老参时,微微颤抖的指尖。
她在怕。
怕这突如其来的“恩宠”,怕这压下来的千斤重担,怕未来可能的风刀霜剑。
而他,竟有一丝病态的满足——她越怕,就越会意识到,只有他能护住她。这深宫,这王府,这天下,只有他爱新觉罗·多铎,能给她一方安稳。
永福宫,子时。
庄妃布木布泰卸下一身华服钗环,坐在妆台前,由心腹宫女梳着头。
“娘娘,今日宫宴上,您似乎格外留意十五福晋身边那个侍女?”宫女低声问。
铜镜中,庄妃的眸色深了深:“那个雅若……不简单。多铎看她的眼神,不对劲。”
“您是说……”
“衮布家的这位十五福晋,心思太纯,怕是要吃亏。”庄妃轻叹,指尖无意识抚过妆台上的一支玉簪,“多铎是什么人?战场上杀伐决断,朝堂上说一不二。他若真对哪个女人动了心思,岂是十五福晋那般稚嫩心性能笼络住的?”
“可那雅若毕竟是陪嫁,身份卑微……”
“身份?”庄妃轻笑,笑意里带着看透世情的凉薄,“在这深宫里,在这权贵府邸,男人真上了心,身份算什么?当年姑姑(哲哲)嫁过来时,也不过是个侧福晋。重要的是,”她顿了顿,“心思,手腕,还有……值不值得。”
宫女会意:“娘娘的意思是,那雅若值得多铎贝勒如此?”
“值不值得,得看。”庄妃眼神锐利起来,“你去,寻个稳妥人,留意着豫亲王府的动静。特别是西跨院,那个雅若的饮食起居、往来人事,都要留心。记住,要隐秘,万不可让多铎察觉。”
“嗻。那……若是真有什么,可要提醒十五福晋?”
庄妃沉默片刻,缓缓摇头:“十五福晋那性子,知道了反而坏事。眼下她有孕在身,受不得刺激。先看着吧,若那雅若是个知进退的,倒也罢了;若是个有野心的……”
她没有说下去,但镜中的眼神,已然冰冷。
西跨院,同一时刻。
雅若独坐窗前,怀中抱着那个锦盒。月光透过窗棂,照在锦盒明黄的绸缎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她眼前反复浮现宫宴的一幕幕:皇太极深不可测的眼,哲哲皇后温和下的凌厉,庄妃那声“十五福晋”中透出的距离与审视……还有多铎。他起身为她说话时,那看似平静,实则紧绷的侧影。
他也在怕吗?怕她承受不住这压力?怕这突如其来的“关注”毁了她?
不,他或许在享受。享受她被迫依赖他,享受她被逼到绝境,只能向他求救。
窗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是巡夜的护卫。雅若听出,那脚步声比往日更沉重,人数似乎也多了。
他在保护她。用他的方式。
雅若打开锦盒,里面那支老参静静躺着,须发俱全,品相完美,却像一具精致的棺椁,等着将她埋葬。
她忽然想起离乡前,额吉(母亲)拉着她的手说:“雅若,去了盛京,要谨言慎行。咱们小门小户的女儿,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安终老。”
平安终老。
如今看来,竟是奢望。
她从怀中取出那个小小的荷包,倒出里面的彩羽。毽子上的彩羽,多铎指尖捻过的彩羽,如今已是她唯一能握住的、微不足道的念想。
月光下,彩羽泛着幽微的、虚幻的光。
就像她与多铎之间,那从一开始就注定是镜花水月的……情愫。
东跨院,寅时初。
多铎终于放下军报,揉了揉眉心。他走到书架前,取下那个装着琵琶的匣子,打开。
“丙寅仲夏,得于燕京。”
指尖抚过银丝嵌字,他眼前浮现的,却是百合谷中,那个赤足摆弄花瓣的绿衣少女。那时阳光炽烈,花香醉人,她哼着不成调的歌,无忧无虑。
而今,她在他府中,深夜独坐,对月伤怀。
是他,将她拖进了这潭浑水。
可他无悔。
“再等等,”他对着虚空低语,仿佛那人能听见,“等秋巡回来,等朝鲜事了,等我能将你名正言顺护在羽翼下……我的百合,你再忍一忍。”
窗外,月已西斜。
中秋已过,团圆之夜,有人欢喜,有人愁。
而一张无形的大网,已悄然张开。网中央,是那个捧着老参、彻夜无眠的少女。
网外,是无数双眼睛,无数种心思,和那个在月光下静静擦拭琵琶的、执着的猎人。
长夜未尽。
故事,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