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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五节 暗流 ...


  •   那件玄色貂裘大氅,成了雅若深夜里一个滚烫的秘密,也是白日里一个需要小心处置的难题。

      她彻夜未眠。大氅就放在枕边,在黑暗中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那上面属于他的气息,混合着冷松与极淡的烟草味道,丝丝缕缕缠绕着她,让她心跳失序,脸颊发烫。有那么几个瞬间,她几乎要沉溺在这份僭越的温暖里,将脸深深埋进去,放任自己在这无人知晓的暗夜,做一场荒诞的梦。

      但天光将亮未亮时,她坐起身,眼神已是一片清明后的寂然。

      不能留。绝不能留。

      这不是赏赐,不是定情,甚至谈不上是“给予”。这只是一次身份悬殊下的偶然,一场寒夜里的心绪浮动。对她而言是惊涛骇浪,于他,或许只是随手拂去肩头一片雪花般的无意。若她真将这份“无意”当了真,藏匿了属于他的衣物,那便是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之地——不仅是她,连达哲,连整个科尔沁陪嫁的体面,都将被拖入泥沼。

      想明白这一点,心口那阵滚烫的悸动,便化作了更深的、冰凉的钝痛。但她反而平静下来,甚至对着铜镜,练习了几次如何垂下眼睑,如何让声音听起来恭顺而毫无波澜。

      她用了整整一个上午来处理这件大氅。没有假手于人,亲自在暖阁角落生了小小的炭盆,用银镊子夹着名贵的苏合香饼,慢慢熏烤。烟气袅袅,她跪坐在旁,看着那玄色光滑的缎面在暖香中微微浮动,仿佛在亲手为他那夜的举动赋予一个“体面”的理由——王爷仁厚,不忍下人受冻,仅此而已。她熏得极其仔细,不放过每一寸皮毛,试图用这清冽的香气,覆盖掉自己昨夜可能沾染的所有痕迹,也覆盖掉心底那点可笑的眷恋。

      午后,她抱着熏得香暖柔软、叠得方方正正的大氅,走向正院。脚步平稳,脊背挺直,只有拢在袖中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多铎果然在。他正斜倚在暖炕上,听达哲说着过年时准备给各府的年礼单子,神色有些慵懒,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扳指。达哲坐在炕桌另一侧,眉眼含笑,气色是连日来被滋润后的娇艳,正柔声细语地念着。屋内暖意融融,炭火噼啪,俨然一幅夫妻和睦的画面。

      雅若在帘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才示意小丫鬟打帘,垂眸敛衽走了进去。

      “奴才给王爷、福晋请安。”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

      达哲见她进来,笑着招手:“雅若来了,正好,来帮我瞧瞧这几样礼……”

      她的话音未落,便看见雅若手中那件玄色大氅,一时愣住。多铎把玩扳指的手也停了下来,目光平静地落在雅若和她手中之物上,深黑的眸子里辨不出情绪。

      雅若微微上前一步,将大氅双手捧高,依旧垂着眼,语气恭谨得无可挑剔:“昨夜奴才在园中不当值,偶感风寒,蒙王爷体恤,赐衣御寒。此恩奴才感激不尽。今衣裳已打理干净,特来奉还王爷。” 她将“体恤”、“赐衣御寒”、“感激不尽”几个词咬得清晰而端正,刻意突出了主仆的恩赏之别,将自己那夜的“偶遇”和“受寒”轻描淡写地带过,将所有暧昧的可能,都框定在“主子仁厚,体恤下人”的规矩之内。

      达哲听了,脸上露出恍然又感动的神色,转向多铎:“王爷真是的,这般体恤下人,也不怕自己冻着。” 语气里带着亲昵的嗔怪,显然完全接受了这个说法,并为丈夫的“仁厚”感到与有荣焉。

      多铎没接达哲的话,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雅若低垂的眼睫和那捧得稳稳的玄色衣物上。室内温暖,她穿着浅碧色的棉袍,立在光晕里,身姿单薄,姿态却恭敬到近乎疏离。那大氅叠得整齐,边角都透着小心翼翼。她的话,她的动作,都规矩得挑不出一丝错处,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得体”。

      他预想过几种可能——她或许会羞涩,会不安,会借着还衣说些什么,或者干脆拖延不还,留个念想。独独没想过,会是这般……公事公办,滴水不漏的“感激不尽”。

      一种极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滞闷感,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深潭,漾开几乎不见的涟漪。他昨夜那点未曾深思的举动,被她如此“妥善”地处置、定义、奉还,倒显得他那片刻的心绪浮动,有些自作多情了。

      “放着吧。” 他终于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平淡,听不出喜怒。

      侍立一旁的苏德立刻上前,恭敬地从雅若手中接过那叠得方正的大氅。交接的瞬间,雅若的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了苏德的手背,冰凉一片。

      苏德下意识地抬眼看了雅若一下,却只看到她低垂的、弧度优美的颈项,和那浓密睫毛下毫无波澜的侧影。

      “谢王爷。” 雅若再次福身,然后转向达哲,神色自若地接上之前的话题,“福晋方才说年礼单子?奴才正有些想法……”

      她就这样,自然而流畅地将话题引开,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暗藏机锋的交接从未发生。她甚至能微笑着就礼单提出建议,语气温婉,思路清晰。

      多铎重新靠回引枕,继续把玩着那枚扳指,目光却偶尔会掠过雅若沉静的侧脸。她正在对达哲说话,唇角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眼神专注,仿佛全心全意都系在那些琐碎的年节礼节上。昨夜杏林里那个裹在夜色中、仰望月光、流露出易碎孤独感的侧影,仿佛只是他酒后的一个错觉。

      他忽然觉得有些无趣,又有些说不清的烦闷。这烦闷并非针对任何人,只是这满室的温暖、妻妾的恭顺、有条不紊的庶务,都让他觉得……过于熨帖,过于平静,平静得有些滞闷。

      他放下扳指,站起身。

      达哲和雅若都停下话头,看向他。

      “前头还有些事。” 他言简意赅,抬步就往外走。

      “王爷晚上过来用膳吗?臣妾让小厨房预备……” 达哲连忙跟着起身,柔声问。

      “再说。” 多铎摆摆手,身影已消失在帘外。

      苏德抱着那件大氅,连忙跟上。

      暖阁里一时静了下来。达哲有些怅然地坐回炕上,低声对雅若道:“王爷最近总是这么忙……”

      雅若微笑着,将一杯热茶递到达哲手边:“王爷身系旗务,自然劳碌。福晋多体谅便是。” 她的声音温柔依旧,指尖却还残留着触碰大氅皮毛时的触感,和那份强行压下的、冰凉的颤抖。

      那场看似了无痕迹的归还,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表面的涟漪很快散去,但湖底,却已有了微不可察的变动。

      之后几日,多铎来正院的次数依旧规律,对达哲的态度也一如既往,甚至因年关将近,事务繁多,眉宇间更添了几分沉肃。只是,在某些极细微处,似乎有些不同了。

      比如,他会更自然地与达哲谈及一些不算机要的前朝动态或旗中琐事,而达哲,往往会下意识地看向雅若,或直接询问:“雅若,你觉得呢?” 雅若则会垂眸,斟酌着给出稳妥又不失见识的建议。多铎有时会听,不置可否;有时会直接对达哲说:“内宅妇人,问这些作甚。” 但目光,却会在掠过雅若沉静的面容时,停留一瞬。

      又比如,一次用膳时,桌上有一道新试的、略带了中原风味的蟹粉狮子头。多铎尝了一口,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达哲立刻紧张地问:“可是不合口味?” 雅若在一旁布菜,轻声接道:“这菜讲究清鲜,许是厨下怕王爷觉着清淡,多放了一丝提味的火腿,反倒掩了蟹粉的鲜甜。下次让他们注意些便是。” 她说得寻常,仿佛只是就菜论菜。多铎抬眼看了看她,没说什么,却将那道菜用了大半。

      还有一次,是腊月里难得的晴日。达哲怕冷,窝在暖炕上做针线。雅若正带着小丫鬟在廊下指挥人扫雪,声音清凌凌的,条理分明。多铎从书房出来,路过正院,脚步在月洞门外顿了顿。他看见雅若穿着件半旧的藕荷色棉坎肩,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微微仰着头,指着屋檐下一处冰溜子,吩咐仆役小心处理。阳光照在她脸上,映得她鼻尖微微发红,眼神却明亮锐利,与暖阁里那个低眉顺眼的“乌格格”判若两人。他似乎看了那么几息,才转身离去。

      这些细碎的变化,达哲浑然未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小确幸里。而雅若,却如同绷紧的弦,每一丝风吹草动都清晰感知。她将那份感知压在心底最深处,面上越发恭谨,侍奉达哲越发尽心,处理庶务越发周全,几乎将自己活成了一尊完美无瑕的玉像。只有深夜独处时,那玉像的裂隙才会隐隐浮现,被她用更冷的理智,强行弥合。

      这日,多铎被皇太极召入宫中议事,直至深夜方归。回来时脸色阴沉,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眉宇间是压抑不住的躁郁与一丝……近乎暴戾的阴鸷。苏德小心翼翼地跟着,连呼吸都放轻了。

      宫里传来确切消息,多尔衮大军不日将携传国玉玺凯旋。这本是天大的喜事,但随之而来的,是皇太极对后续功赏的暗示,以及某些针对两白旗的、意味深长的“询问”。多铎在席间多喝了几杯,与素来不睦的豪格言语间几乎冲突,被皇太极淡淡一眼扫过,才强压下来。回府这一路,他胸中那团火越烧越旺,却又无处发泄。

      他径直走向正院,脚步又快又重,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煞气。

      达哲已准备歇下,见他这般模样进来,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迎上,闻到浓重酒气,又见他脸色骇人,心中惴惴,柔声问:“王爷这是怎么了?可是在宫里……”

      “滚开!” 多铎猛地一拂袖,力道不大,却带着十足的不耐与燥怒。

      达哲被带得踉跄一下,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眼中迅速盈满泪水,又是委屈又是害怕,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其木格和几个小丫鬟吓得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就在这时,一道浅碧色的身影安静地越众上前。是雅若。她仿佛没看见多铎脸上的暴风雨,也没注意到达哲的惊恐,只是从容地福了福身,声音平稳清晰:“王爷饮酒归来,想必口渴。奴才已让人备了醒酒润肺的冰糖炖梨水,一直温着。王爷可要用一些?”

      她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室内凝滞紧绷的空气,像一泓清泉,浇在将燃未燃的炭火上。

      多铎猛地转头,猩红的眸子盯住她。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审视,带着被冒犯的怒意,也带着一种近乎兽性的烦躁。

      雅若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也没有畏惧,只是平静地回视,眼神清凌凌的,像雪后初晴的天空,倒映着他此刻的狼狈与狂躁。她的姿态依旧是恭顺的,微微垂着头,颈项弯出优美的弧度,可那挺直的脊背和沉稳的气息,却莫名有种定人心神的力量。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多铎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那股无处发泄的邪火在她平静的目光下,竟奇异地被阻了一阻。他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她。

      雅若也不再说话,保持着递呈的姿态,仿佛在等待,又仿佛在无声地包容。

      终于,多铎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大步走到暖炕边,颓然坐下,抬手用力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端来。”

      雅若这才直起身,对旁边一个还算镇定的小丫鬟微微颔首。小丫鬟连忙爬起来,小跑着去端一直温在茶吊子上的炖盅。

      达哲直到此时,才仿佛回过神,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却又不敢出声,只求助般地看向雅若。

      雅若走到她身边,轻轻扶住她微微发抖的手臂,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福晋,王爷是心里不痛快,不是冲着您。您先去歇着,这里有奴才。” 她的声音镇定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

      达哲看着雅若沉静的眼眸,像抓住了主心骨,含着泪,轻轻点了点头,在其木格的搀扶下,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内室。

      雅若转身,从小丫鬟手中接过温热的炖盅,试了试温度,亲自捧到炕几上,揭开盖子,清甜的梨香混合着冰糖的润泽气息飘散出来。她又拧了热帕子,默默递到多铎手边。

      多铎没接帕子,只是闭着眼,眉心拧成深刻的“川”字,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雅若也不催促,将帕子放在他手边,然后退开两步,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没有情绪的玉雕。

      时间一点点流逝,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多铎终于睁开眼,眼底的血丝未退,但那股骇人的狂躁似乎平息了一些,只剩下深沉的疲惫和阴郁。他看了一眼那碗温润的梨水,又看了一眼静静立在灯影里的雅若。

      她穿着浅碧色的家常袍子,立在光影明暗交界处,侧脸柔和,神情静默。没有谄媚,没有惧怕,没有好奇,甚至没有寻常女子在这种情况下的刻意讨好或战战兢兢。她只是在那里,安静地存在着,提供着她能提供的、恰到好处的、不越界的照顾。

      这份安静,在这种时候,竟成了一种难得的慰藉。

      他伸出手,端起了那碗炖梨水。温热的瓷壁熨帖着掌心,清甜润泽的汤汁滑入干渴灼热的喉咙,竟真的抚平了一丝胸中的燥郁。

      他一口气喝了半碗,放下炖盅,长长吐出一口带着酒气的浊气。

      “你倒镇定。” 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那份暴戾。

      雅若微微抬眸,迎上他审视的目光,轻声回道:“王爷是做大事的人,胸有丘壑。一时的烦闷,如同天上乌云,总会散去的。奴才愚钝,不懂前朝大事,只知做好分内事,让王爷回府能稍得清净,便是奴才的本分。”

      她的话,依旧恭敬,依旧守着本分,却比那句“体恤下人”多了些什么。是理解?是信任?还是一种……平淡的笃定?

      多铎看着她,看了许久。久到雅若几乎以为他又要发作,或是说出什么她无法承受的话。

      他却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近乎疲惫的、没什么笑意的弧度,然后,重新靠回引枕,闭上了眼睛。

      “出去。” 他说,声音里是浓浓的倦意。

      雅若无声地行了一礼,悄然后退,轻轻带上了暖阁的门。

      门扉合拢的瞬间,她背靠着冰冷的雕花木门,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掌心,早已是一片冰凉的湿濡。

      屋内,多铎依旧闭目靠在引枕上。脑海中却反复回响着那句“一时的烦闷,如同天上乌云,总会散去的”,和那双在狂躁风暴中心,依旧清凌平静的眼睛。

      而屋外,雅若慢慢走回自己的厢房。月光照在她脸上,一片清寂的苍白。她知道,今夜之后,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那层勉强维持的、安全的距离,在刚才那场无声的对峙与包容中,已被悄然打破。

      暗流,正在平静的表面下,加速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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