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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三节 悬丝 ...


  •   消息像春日地底悄然爬行的虫,即便捂得再严实,也总有几缕气息,透过最细微的缝隙,钻了出去。

      达哲“可能有孕”的揣测,并未经任何人之口明确宣扬,但正院突然加倍的精心与谨慎,多铎似有若无增多的关注,以及雅若那双沉静眼眸下掩不住的、更深重的警醒,都成了无声的告示。王府这座精密的宅邸,对于主母房内风吹草动的感知,灵敏得近乎本能。

      最先显出端倪的是叶赫那拉氏。她来正院请安的次数勤了些,话里话外总绕着“福晋气色”、“饮食调养”打转,那双妩媚的眼里,探究与算计的光彩交替闪烁。送来的点心补品,雅若一律含笑收下,却从不经达哲的口,只道“福晋近日脾胃弱,太医嘱咐清淡为宜,侧福晋的心意先存着,待福晋大好了再享用”。叶赫那拉氏碰了几回软钉子,面上笑容依旧,眼神却渐渐冷了下来。

      其他几位格格亦是如此,暗流在各院之间无声涌动。投向正院的目光,多了揣测,也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锐利。达哲被雅若拘在屋里“静养”,对外只说是年前操劳、感染风寒,需避风休养。她自己也知利害,极力配合,只是偶尔抚着小腹发怔,眼中交织着期盼与惶恐。

      真正的压力,来自府外。

      新朝气象,万象更新,宗室勋贵间的走动陡然频繁。各府福晋、侧福晋递帖子来“给豫亲王福晋请安”、“贺新朝之喜”的,几乎踏破门槛。有些能推则推,有些却推拒不得。

      这日,来的是肃亲王豪格福晋,杜度郡王府上的几位女眷也一同来了。豪格与多铎不睦,朝堂皆知,其福晋博尔济吉特氏出身科尔沁,与达哲算是远支堂姐妹,平日里走动不多,此番联袂而来,用意难测。

      达哲不得不强打精神,在正厅接待。雅若侍立在她身侧,一身半新不旧的豆青色旗袍,发间只簪了朵绒花,低眉顺眼,却将厅内每一道目光、每一句寒暄都收在眼底。

      博尔济吉特氏拉着达哲的手,笑得亲热:“有些日子不见妹妹,怎的瞧着清减了些?可是咱们豫亲王殿下太忙,顾不上体贴妹妹了?” 话是玩笑,眼神却像探针。

      达哲脸一红,按着雅若事先教好的话,细声细气地答:“劳姐姐记挂,不过是前阵子忙年节琐事,有些乏了,将养几日便好。”

      “哦?只是乏了?” 另一位郡王福晋接口,目光在达哲腰腹间不着痕迹地一扫,“我瞧着妹妹这气色,倒不像是单纯的乏呢。胃口可好?睡得可踏实?我怀我们老二的时候,也是这般,总懒懒的……”

      这话几乎挑明了。厅内瞬间静了一瞬,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达哲脸上。

      达哲的笑容僵住了,手指无意识地蜷起,求助地看向雅若。

      雅若适时上前半步,拿起银壶为几位福晋续茶,声音平稳温和,恰如一股清泉插入:“各位福晋真是明察秋毫。我们福晋前些日子确是脾胃有些不调,夜里睡不踏实。王爷心疼,特意嘱咐请了擅长安养的大夫瞧了,说是思虑稍重,肝气有些郁结,开了方子调养着,叮嘱务必静心,少思少虑,这方子是温补调理的路子,最忌胡乱进补或惊扰。王爷说了,福晋年轻,底子好,静养些时日自然康健。” 她将“王爷心疼”、“特意嘱咐”、“大夫瞧了”、“静心少虑”几个词咬得清晰,既抬出多铎做挡箭牌,又将“脾胃不调”、“肝气郁结”与“有孕”症状相似之处坦然道出,归结为“思虑过重”,合情合理,又堵住了后续追问。

      博尔济吉特氏目光在雅若脸上转了两圈,笑道:“你这丫头,倒是个妥帖的。有你在妹妹身边伺候,我们也放心了。” 话锋随即一转,“不过,妹妹到底年轻,有些事啊,还得早做打算。咱们女人家,在这深宅里头,什么都是虚的,唯有子嗣是实实在在的依靠。豫亲王如今圣眷正浓,这府里啊,迟早要添丁进口,妹妹身为嫡福晋,可得早早把心胸放宽些才是。”

      这话看似劝慰,实则绵里藏针,既敲打达哲“要有嫡子”,又暗示未来会有“新人”进门,让她“放宽心胸”。

      雅若心头一凛,知道这才是今日来访的重头戏。她正欲开口,达哲却不知哪来的勇气,或许是连日来的压力与期盼交织,让她生出一股护犊般的直愣,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认真,轻声道:“姐姐说的是。王爷……王爷待我极好。子嗣的事,自有天意,我……我只管听王爷的,好好将养身子便是。” 她这话,听起来温顺,却也将“王爷待我好”、“听王爷的”摆在了前面,隐隐有将压力推回给多铎之意。

      博尔济吉特氏没料到她会这么答,愣了一愣,旋即又笑起来:“是了是了,豫亲王自是疼妹妹的。瞧我,净说些有的没的。” 气氛这才重新活络起来,又说了些闲话,几位福晋方才告辞。

      送走客人,达哲回到暖阁,才觉得后背一层冷汗,几乎虚脱。她抓住雅若的手,心有余悸:“她们……她们是不是都知道了?”

      雅若扶她坐下,递上热茶,沉声道:“知不知道,并不打紧。她们今日来,一是探虚实,二是……提醒,或者说,警告。” 她想起博尔济吉特氏最后那意味深长的眼神,“福晋,咱们得做好准备。无论有没有,这府里,盯着您肚子的人,只会多,不会少。”

      达哲脸色更白:“那……那怎么办?”

      “按原计划,静养。” 雅若的目光投向窗外渐渐阴沉下来的天色,“王爷既说了观察几日,咱们便沉住气。外头的风,吹不进咱们严防死守的正院。只要您稳住了,胎气……若真有,自然稳得住;若没有,也闹不出笑话。”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两日后,宫里突然赏下一批上好的血燕和阿胶,指名给豫亲王福晋“滋养身体”。传旨太监笑容满面,话却说得含糊:“皇上和皇后娘娘惦记着福晋,说福晋年轻,又是初到盛京,难免水土不服,要好生将养才是。”

      这赏赐来得突兀,且时机微妙。若只是寻常关怀,未免过于隆重;若暗指“有孕”,却又未曾明言,留足了余地。

      多铎下朝回府,听闻此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对苏德道:“既然宫里赏了,就好好收着,按太医……或大夫的嘱咐,斟酌着用。”

      他将“太医”二字,换成了更含糊的“大夫”。

      雅若的心,又沉了沉。宫里也听到了风声,这是恩典,也是敲打,更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尺——皇家在等着确切的消息,耐心并非无限。

      压力,从四面八方无声地围拢过来。达哲的神经绷得更紧,夜里开始睡不安稳,一点声响就能惊醒。雅若几乎衣不解带地守着,白日里周全应对各方刺探,夜里安抚达哲惊惶的情绪,不过几日,人便清减了一圈,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

      这夜,达哲好不容易睡着,雅若悄声退出内室,走到廊下透气。寒风刺骨,她却觉得胸中窒闷,需要这冷冽才能保持清醒。

      远远地,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三更天了。

      她仰头望着漆黑无星的天幕,仿佛能透过这重重屋宇,看到那些或明或暗、盯着正院、盯着达哲肚子的眼睛。太医迟迟未请,多铎的态度暧昧不明,宫里的赏赐却已落下……这根弦,已经绷到了极致。

      就在她心神俱疲之际,身后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不是阿沅,那步态太过沉稳。

      雅若心头一跳,倏然转身。

      多铎不知何时站在了回廊的阴影里,玄色的大氅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廊下灯笼微弱的光,勾勒出他挺拔而沉默的轮廓。他望着她,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深不见底,仿佛已这样看了她许久。

      “王爷。” 雅若压下瞬间翻涌的心绪,屈膝行礼,声音因疲惫而有些低哑。

      多铎没有立刻叫她起身,也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看着她。看着她单薄却挺直的脊背,看着她眼下无法掩饰的倦色,看着她即便在无人深夜、独自一人时,依旧紧绷如弦的姿态。

      寒风卷过,吹动她的衣摆和鬓边碎发。她微微瑟缩了一下,却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低沉:

      “明日,太医会来。”

      雅若霍然抬眸,撞进他深潭般的眼底。那里没有喜悦,没有期盼,只有一片沉静的、仿佛能吞噬一切情绪的墨色。

      “本王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无论结果如何,你,护好她。”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玄色的身影很快融入更深的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雅若独自站在廊下,耳边回响着他最后那句话。

      “无论结果如何,你,护好她。”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是将达哲,或许还有那个尚未确定的胎儿,明确地、沉重地,托付到了她的肩上。

      她缓缓直起身,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廊下的风更冷了,吹得她浑身冰凉,心却因这句重逾千斤的托付,而奇异般地稳了下来。

      悬丝般紧绷的日子,终于要等到一个确切的落点了。

      无论那落点是云端,还是深渊,她都必须站在达哲身前。

      因为,这是他亲口赋予她的责任,也是她在这深宅之中,唯一能紧紧抓住的、真实的凭依。

      夜色,浓稠如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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