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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节 尘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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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色是压抑的铅灰。雪未下,风却凛冽,刮得窗纸呜呜作响,像无数细小的爪子,不安地挠着。
正院的门户,天不亮就悄悄落了锁。苏德亲自带人守在外围,隔绝了一切不必要的窥探。气氛凝重得如同绷紧的弓弦,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克制。
老太医是在早膳后被悄悄引进来的。依旧是上次那位,须发花白,神色沉稳,提着那只熟悉的药箱,目不斜视,对院内异样的寂静恍若未觉。苏德将他引至暖阁外间,便垂手退到帘外,亲自守着。
暖阁里,炭火烧得极旺,空气暖得有些滞闷。达哲半倚在炕上,背后垫着厚厚的软枕,身上盖着锦被,脸色是连日忧思与紧张后的苍白。她的手紧紧攥着被角,骨节泛白,目光惶然地在雅若和那扇通往内室的雕花门扉之间游移。
雅若立在炕边,一身素净的靛蓝色旗袍,衬得她脸色也有些发白,但脊背挺得笔直。她将一方崭新的、绣着缠枝莲的雪白丝帕轻轻覆在达哲伸出锦被的手腕上,动作轻柔,指尖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她知道,这薄薄一层丝帕之后,即将揭晓的,可能是通天坦途,也可能是万丈深渊。
多铎没有进暖阁。他在隔壁的书房里。房门紧闭,听不到任何声息。但雅若能感觉到,一道如有实质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墙壁,紧紧锁住这边。那是沉默的、沉重的压力,也是最终的审判。
“福晋,请放轻松些。” 老太医的声音温和而沉稳,他在炕前的绣墩上坐下,三根枯瘦却稳定的手指,轻轻搭上了丝帕覆盖下的腕脉。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拉长了,黏稠地、缓慢地流淌。
暖阁里静得可怕。只有炭火偶尔“噼啪”一声,还有达哲极力压抑、却依旧粗重紊乱的呼吸声。她的眼睛死死闭着,长睫不住颤动,仿佛在承受某种酷刑。
雅若的目光落在老太医脸上,试图从那布满皱纹的沉静面容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端倪。可老太医只是微阖着眼,神色专注,眉头时而微蹙,时而平展,如同老僧入定,不泄露半分天机。
她的心,也随之在希望与绝望的悬崖边反复跌宕。她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膜里鼓噪。袖中的手,早已被金戒指硌出深深的印痕,那点锐痛,是她保持清醒的唯一锚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也许像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老太医终于缓缓收回了手。他睁开眼,目光平静地看向紧张得几乎窒息的达哲,又掠过雅若紧绷的脸,最后,微微侧身,对着书房的方向,仿佛在对着无形的聆听者,清晰而笃定地开口:
“恭喜王爷,贺喜福晋。脉象圆滑如珠,往来流利,应指圆活。确是喜脉无疑。胎气初凝,已近两月,元阳充沛,根基甚稳。”
“嗡”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雅若的脑海中炸开,旋即又被巨大的、汹涌的狂喜淹没。她猛地看向达哲。
达哲早已睁开了眼,愣愣地看着老太医,仿佛没听懂他的话。直到雅若带着颤抖的、充满巨大喜悦的声音响起:“福晋!您听见了吗?是喜脉!是真的!” 达哲的眼泪才像决堤的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那不是哭泣,是情绪洪流最直接的宣泄,是恐惧骤然卸去后极致的欢喜与委屈。她用手死死捂住嘴,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雅若的眼眶也瞬间湿热,但她强行忍住,立刻上前扶住达哲,连声道:“福晋,福晋您仔细身子,不能太激动,仔细伤了胎气……” 她自己的声音也抖得不成样子。
老太医微微一笑,捋了捋胡须,又细细嘱咐了诸多孕期禁忌,开了安胎养身的方子,强调头三月最为要紧,务必静心平气,避免一切惊扰忧思。
苏德适时进来,引了老太医出去,厚厚的赏封早已备好,并亲自送太医出府,一路低声嘱咐“谨慎”二字。
暖阁的门帘落下,将内外隔绝。
达哲依旧在哭,却是笑着流泪,她抓住雅若的手,力气大得惊人:“雅若……雅若你听见了吗?是真的……我们有孩子了……我和王爷的孩子……” 她语无伦次,巨大的幸福冲垮了所有矜持与克制。
“是,是真的,福晋,是真的!” 雅若用力回握她,泪水终于也滚落下来。这一刻的喜悦是如此纯粹,如此具有感染力,让她暂时忘却了所有的心事与筹谋,只为达哲,为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由衷地高兴。
就在这时,书房与暖阁相隔的那扇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多铎站在那里,不知已站了多久。他脸上没有达哲那样外露的狂喜,但那双总是深沉难测的眼眸,此刻亮得惊人,如同暗夜中被点燃的火把,灼灼地、一瞬不瞬地锁在达哲泪痕斑斑却光彩焕发的脸上,然后,缓缓下移,落在她依旧平坦、却已孕育着全新生命的小腹。
他迈步走了进来,脚步很稳,却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力度。他走到炕边,低头看着达哲。
达哲仰起泪眼看他,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哽咽难言。
多铎伸出手,这一次,没有停顿。温暖而宽厚的手掌,带着薄茧,极其轻柔地、近乎小心翼翼地,隔着锦被,虚虚地覆在了她的小腹上。这是一个充满占有、珍视与确认意味的动作。
然后,他才抬起眼,看向达哲,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低沉与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承诺的力度:“好。很好。”
只两个字,却重逾千斤。
达哲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却是笑着用力点头。
多铎的目光,终于从达哲身上移开,落在了依旧跪在炕边、脸上泪痕未干的雅若身上。他的视线在她泛红的眼圈和明显清减的面容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复杂,有审视,有确认,或许还有一丝极难捕捉的、如释重负后的缓和。
“你,” 他对雅若开口,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却不再有之前的冰冷与距离,“做得很好。从今日起,福晋的一切,由你全权照料。一应人手用度,若有需用,直接告诉苏德。本王要她们母子,万无一失。”
“奴才,领命。” 雅若伏下身,额头触到冰凉的金砖地面,声音带着哽咽后的沙哑,却无比坚定。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责任、她的命运,与这个尚未出世的小生命,彻底绑定。这是枷锁,亦是……她在这深宅之中,所能获得的最具分量的依托与认可。
多铎不再多言,又深深看了一眼达哲和她覆着锦被的小腹,这才转身,大步走了出去。他需要立刻进宫。这个好消息,必须由他亲口禀报给皇兄。这不仅是家事,更是国事,是稳固,是祥瑞,是他在新朝格局中,一颗沉甸甸的砝码。
尘埃,终于落定。
正院的大门重新打开时,气氛已然天翻地覆。虽然主子有令,消息需缓缓放出,但那种发自内心的、压抑不住的喜气,还是从每一个步履轻快的奴才脸上,从厨房特意炖上的、更加精贵的补汤香气里,丝丝缕缕地透了出来。
叶赫那拉氏很快得到了确切消息。她正在对镜梳妆,听到心腹嬷嬷的低语,手中那支赤金簪子“当啷”一声掉在妆台上。她盯着镜中自己骤然失色的脸,良久,才缓缓扯出一个笑容,只是那笑容僵硬冰冷,未达眼底。“好啊,真是天大的喜事。” 她轻声说,拿起簪子,慢慢插回发间,指尖冰凉。
各院的反应大同小异,道贺的礼物雪花般飞来,言语间皆是艳羡与恭维,只是那笑容背后有多少真心,便只有天知道了。
雅若无暇他顾。她像一只最警觉的母兽,将达哲和她的孩子牢牢护在羽翼之下。饮食、衣物、器用、熏香、来往人等……事无巨细,皆要过目,稍有可疑,立即摒除。她将正院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泼水不进。
压力并未消失,只是从“是否有孕”的猜测,变成了“能否平安生产”的较量。但雅若的心,却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坚定、沉着。
夜深人静时,她偶尔会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空空如也,却仿佛能感受到另一处生命搏动带来的、微妙的共振。她会想起多铎覆手其上时,那珍而重之的眼神,想起他离去时宽阔挺拔的背影,想起那句“你,护好她”。
心底那最深的一角,依旧会泛起细密的、冰凉的涩意,如同月下薄霜。但她会很快将那涩意压下,用更坚固的理智覆盖。
她如今要守护的,不再只是达哲的恩宠,而是一个真实的、脆弱的、连接着现在与未来的生命。这是责任,是道义,或许……也是她在这无望牵念与深宅倾轧中,为自己找到的、最有力量的支点。
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缝,一缕稀薄的、却真实存在的天光,挣扎着透了出来,照亮了庭院中积雪未融的角落。
崇德元年的冬天,依旧寒冷。但有些希望,已然在坚冰之下,悄然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