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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五节 独对 ...


  •   夜色,像一块吸饱了墨汁的厚重绒布,沉沉地覆盖下来,也覆盖住了白日里那份刻意维持的、喜气洋洋的喧嚣。

      正院的灯火比往日熄得更早些。达哲服了安神的汤药,在雅若轻缓的拍抚和刻意放柔的哼唱声中,终于抵不住连日紧张与骤然狂喜带来的巨大疲惫,沉沉地睡去了。睡梦中,她的嘴角还微微向上弯着,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小腹上,那是全然信赖与幸福的姿态。

      雅若为她掖好被角,放下层层叠叠的纱帐,又将鎏金香炉里助眠的安息香拨得更匀些,这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外间只留了一盏光线朦胧的羊角灯,其木格带着两个小丫头,正屏息守着。

      “仔细听着动静,福晋若醒了,立刻来叫我。” 雅若压低声音嘱咐,见其木格重重点头,才揉了揉发酸的额角,转身走了出去。

      她没有回自己的厢房。心底仿佛有一把看不见的钝锯,在一下下地拉扯着,白日里支撑她的那根名为“责任”与“理智”的弦,在寂静的深夜里,终于不堪重负,发出细密的、即将崩断的哀鸣。那份狂喜是达哲的,是王府的,是多铎的,甚至可以是所有人的,唯独……不完全是她的。她为达哲高兴,真心实意地高兴,可那份高兴底下,却翻涌着更为复杂、也更无法对人言说的东西。

      脚步,几乎是本能地,将她带向了那片杏花林。

      冬日的林子比上次来时更显枯寂。枝条光秃秃地伸向夜空,像无数绝望的手臂,在寒风中无声地颤抖。月光倒是比上次好些,是一弯清冷冷的、窄窄的下弦月,吝啬地洒下一点惨淡的银辉,勾勒出石凳孤零零的轮廓。

      她走过去,没有立刻坐下。手指拂过石凳表面,触手是刺骨的冰凉,上面还覆着一层薄薄的、未来得及融化的霜花。这寒意,顺着指尖,一直窜到心里去。

      她终于坐下,将自己蜷缩起来,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抵御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寒冷,和心底那片更深的、无处安置的荒芜。

      白日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中翻腾——

      是多铎那只宽厚温暖的手,那样轻柔地、带着不容错辨的珍视,覆在达哲的小腹上。那一刻,他眼中的光芒,是她从未见过的专注与温柔,是属于男人对血脉延续最原始的、最纯粹的期待与满足。

      是达哲泪流满面却光彩夺目的脸,那是一种被全然接纳、被命运奖赏的、圆满的幸福。

      是满院子压抑不住的喜气,是各色人等或真或假的恭贺,是她自己必须时刻挺直脊背、保持清醒、应对一切的紧绷。

      还有……还有太医那句“根基甚稳”,和多铎那句沉甸甸的“万无一失”。

      万无一失。

      她要如何做到万无一失?这深宅之内,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窥伺?有多少双手可能悄然伸出?叶赫那拉氏那冰冷僵硬的笑容,其他格格们眼中一闪而过的嫉恨,宫赏落下时那意味深长的敲打……所有这些,都像一张无形的、越来越紧的网,兜头罩下。而她,被推到了这张网最中心、也是最脆弱的位置。

      她护得住吗?她能护得达哲和那个孩子“万无一失”吗?

      巨大的压力混合着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几乎将她淹没。她不怕辛苦,不怕筹谋,甚至不怕明枪暗箭。她怕的是,倾尽全力,却依旧护不住想要守护的人。怕的是,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希望,最终化为更深的绝望。

      而比这压力更让她心口闷痛的,是另一种情绪。一种她拼命压抑、却总在独处时悄然浮起的、细密的酸涩与尖锐的疼痛。

      她看着那双手相叠的画面,看着达哲被全然呵护的幸福,看着多铎眼中只为一个女人而生的、毫不掩饰的珍视……她无法不想到自己。

      她也是女人。也曾有过懵懂的、属于少女的憧憬。她也渴望被那样一双眼睛专注地凝视,被那样一双手温柔地呵护,拥有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一份完整的、被认可的幸福。

      可她的路在哪里?

      她是“乌格格”,是达哲的陪嫁,是这王府里一个聪明、得力、却永远站在阴影里的“臂膀”。她的存在,依附于达哲的恩宠,依附于多铎的“需要”或“看重”。达哲有孕,地位稳固,她自然也能水涨船高,可这“高”,依旧是悬空的,是系在别人身上的。

      她可以帮达哲争宠,可以替她谋划,可以耗尽心力护她周全,甚至……可以亲手将她推向他的怀抱,看着她收获圆满。那她自己的圆满呢?那份深藏在心底、不敢宣之于口、甚至不敢细细打量的、属于乌讷楚的渴望与念想,又该置于何地?

      杏林那夜的月光,他指尖残留的温度,那件带着松香气息的大氅……这些短暂得如同幻觉的碎片,是她贫瘠情感世界里,仅有的、带着微光的印记。可如今,这微光也被达哲腹中那个确凿无疑的新生命,衬得愈发黯淡,愈发……遥不可及,甚至不合时宜。

      她忽然觉得冷,冷得牙齿都开始轻轻打颤。不是身体冷,是心里那个空洞,在呼呼地往里灌着寒风。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整个人蜷缩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藏起来,藏进一个没有责任、没有算计、没有无望念想的角落。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没有声音,只有滚烫的液体,迅速洇湿了膝盖上冰凉的衣料。她哭得无声无息,肩膀微微耸动,像一株在寒夜里独自颤抖的、失了依傍的藤蔓。

      她不是嫉妒达哲。真的不是。那是她愿意用尽全力去守护的姊妹。她只是……只是在这铺天盖地的、属于别人的巨大幸福和沉重责任面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迷茫。她的前路,似乎被浓雾笼罩,看不见一丝光亮。而她所珍视的、所牵挂的,似乎都那么远,那么不由己。

      不知过了多久,眼泪终于流干了。只剩下一种疲惫的空洞。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已半干,被寒风吹得紧绷发疼。月光依旧冷冷地照着她,照着她微红的眼眶,和那双被泪水洗过、却依旧看不到出路的眼眸。

      她不能在这里待太久。达哲随时可能醒来,正院需要她,无数双眼睛也在暗处盯着。

      深吸一口凛冽到肺叶刺痛的寒气,雅若撑着冰冷的石凳,慢慢站了起来。腿脚有些麻木,身形晃了晃,她扶住旁边一棵老树的树干,粗糙的树皮硌着掌心,带来一丝真实的痛感。

      她抬手,用冰冷的袖口用力擦了擦脸,擦掉所有泪痕和脆弱。然后,挺直了脊背,理了理微微凌乱的鬓发和衣襟。

      镜花水月,终究是虚妄。悬丝般的命运,至少有一端,如今真实地握在了她的手里——达哲和她的孩子。

      这就够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弯清冷的下弦月,和这片见证了她太多孤独心事的杏花林,转身,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回那灯火虽已阑珊、却承载着她所有现实与责任的深深宅院。

      背影依旧单薄,脚步却不再虚浮。

      有些路,注定只能一个人走。有些寒,注定只能自己扛。

      而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似乎也快要过去了。天边,已隐隐透出一线极其微弱、却执着存在的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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