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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第二节 惊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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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元年的九月,秋老虎的余威未消,豫亲王府后园那几株高大的银杏,叶子边缘已悄悄染上一圈焦黄。
达哲的肚子愈发浑圆沉重,像揣了个随时会滚落的小西瓜。孕晚期的种种不适变本加厉地袭来。她的脚踝肿得发亮,一按一个坑,需雅若每日用药汤悉心按摩许久,方能勉强穿进软底绣鞋。夜里更难熬,胸闷气短,常常睡着睡着就喘不上气,惊坐起来,一身冷汗涔涔。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茜纱窗,在临窗凉榻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达哲刚服了安神汤药,正有些昏沉,忽觉小腹一阵发紧,随即是隐隐的、向下坠着的钝痛,不同于往常的胎动。她“哎哟”一声低吟,手下意识地护住肚子,脸色瞬间白了。
“福晋?” 一直守在榻边绣着小肚兜的雅若立刻放下针线,倾身过来,手已下意识地搭上达哲的腕脉。指尖下的跳动有些快,有些乱。“哪里不舒服?”
“肚子……坠着疼,发紧……” 达哲抓住雅若的手,指尖冰凉,声音带着不自觉的颤抖,“雅若,孩子……孩子不会有事吧?”
“不会的,福晋别自己吓自己。” 雅若声音平稳,心却往下沉了沉。她扬声唤人,语气不容置疑:“其木格,去请王太医,就说福晋有些不适,请他速来瞧瞧。动静轻些,莫要惊扰。”
太医来得很快。诊脉,观色,询问症状。王太医花白的眉头渐渐锁紧,半晌,才沉吟道:“福晋此乃‘子肿’兼‘子烦’之兆。肝气郁结,心火偏旺,肾水不足,水湿内停。近日是否多梦易惊,心烦气躁,下肢肿胀尤甚?”
句句说中。雅若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太医,此症可凶险?”
王太医压低了声音,对雅若道:“最忌惊扰气恼。需得万般小心,静养宁神,饮食清淡,药石调理,或可平稳。若再受刺激,肝风内动,引发‘子痫’……” 他摇了摇头,未尽之意,沉甸甸压在人心上。
子痫。雅若曾在科尔沁听老嬷嬷提起过,那是妇人生产时最凶险的鬼门关,一旦发作,十有八九母子难保。
送走太医,雅若回到内室。达哲已坐起,靠着引枕,脸色苍白,见她进来,急急地问:“太医怎么说?孩子……”
“福晋宽心,” 雅若坐到她身边,拿起温热的帕子替她擦拭额角的虚汗,语气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太医说了,只是寻常的孕期肿胀,心火有些旺,开了方子调理,让您务必宽心静养,千万不能自己吓自己。” 她顿了顿,看着达哲惶然的眼睛,声音放得更轻,“您是不是又胡思乱想,担心王爷了?”
只这一句,达哲的眼泪便滚了下来。她抓住雅若的手,像抓住救命稻草:“雅若,我昨夜……又梦见他了。梦里他在一片黑雾里,我怎么喊,他都不应……醒来心口就怦怦跳,再也睡不着。” 她哽咽着,“我知道不该,可我控制不住……他走了快四个月了,上次信里只说到了义州,一切安好。义州……那地方我听阿布说过,靠近明军,不安生……雅若,我怕,我真的怕……”
恐惧一旦开了口子,便如潮水般涌出。她怕他受伤,怕他出事,怕自己等不到他回来,更怕自己护不住这个孩子。孕期的脆弱,长久的分离,对未来的不确定,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越缠越紧。
雅若反握住她冰冷颤抖的手,用力地、温暖地包裹着。“福晋,您看着我。” 她迫使达哲的视线对上自己的,“王爷是什么人?是咱们大清的巴图鲁,是天生的将星。他十四岁就上战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他答应过您会平安回来,就一定能做到。您如今要做的,不是用这些胡思乱想折磨自己和孩子,而是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把身子养得壮壮的,精神养得足足的。等王爷凯旋,看见一个白白胖胖的小阿哥和一个健健康康的福晋,那才是真的欢喜,才是对他最好的慰藉。”
她拿起枕边那枚温润的羊脂玉平安扣,塞到达哲手里:“您看,王爷把他的‘平安’都留给您了。您得替他守着这份平安,也守着您自己和小阿哥的平安。您若先乱了阵脚,岂不是辜负了王爷的心意?”
达哲的眼泪流得更凶,却不再全然是恐惧,多了些被理解的委屈和对丈夫的深切思念。她摩挲着那枚还带着体温的平安扣,仿佛能从中汲取到远方的力量,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哑声道:“我……我听你的。我好好吃药,好好养着,等他回来。”
雅若看着她逐渐平静下来的面容,心里却一点也没轻松。太医的警告言犹在耳。达哲的心病太重了,而这深宅里,最不缺的就是能刺激心病的人。
果然,三日后,叶赫那拉氏携着大格格前来“探病”。大格格三岁了,玉雪可爱,被教得嘴甜,偎在达哲身边,奶声奶气地说:“额娘说,福晋额娘要生小弟弟了,给福晋额娘道喜,祝小弟弟壮壮实实。”
达哲见了孩子,脸上刚露出些真心实意的笑容,叶赫那拉氏便用帕子掩了掩唇,似是无意地轻叹:“前儿个我额娘进宫,听庄妃娘娘跟前的老人儿说起,皇上在朝上夸咱们王爷此次巡边劳苦功高,回京后定有封赏。又说王爷年轻有为,只是子嗣上……唉,只有大格格一个,难免单薄些。言语间,颇多关切呢。” 她抬眼,目光盈盈地看着达哲,“我这心里也跟着着急,日夜烧香拜佛,只盼着福晋这胎顺遂,若能一举得男,那真是天大的喜事,也是咱们王府的福气,更是王爷的底气,那些有的没的闲话,自然也就消停了。”
这话似春风拂面,却字字如针。点出宫中关注,强调子嗣压力,将“生男”的期望赤裸裸摊开,压在达哲本就沉重的孕肚上。
达哲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血色迅速褪去,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襟,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雅若正用小银叉叉起一块蜜渍秋梨,闻言,手腕几不可察地一顿。她将梨块轻轻放入达哲面前的青玉碟中,抬眼看向叶赫那拉氏,唇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眼神却平静无波:“侧福晋有心了。皇上和娘娘们垂爱,是王爷和福晋的福气。王爷出征前还同福晋说,咱们满人看重血脉传承,更看重子嗣是否康健、心性是否端正。只要是王爷和福晋的骨血,无论阿哥格格,将来必然承袭王爷的英勇与福晋的仁厚,那才是咱们王府真正的福分根基。至于外头的言语,” 她语气微凉,“王爷向来是不屑理的。福晋如今怀着金贵的小主子,更是要静心养神,只听该听的,养最要紧的胎。侧福晋,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她声音不高,却将叶赫那拉氏话里的机锋一一拨开,更抬出多铎,直接否定了外界压力在王府内部的合理性,最后一句反问,更是将皮球轻轻踢了回去。
叶赫那拉氏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目光在雅若沉静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掠过达哲明显不适的神色,终是没再说什么,闲话两句,便带着大格格告辞了。
人一走,达哲强撑的精神便垮了,抚着胸口,气息不匀,额上又渗出细密的冷汗。
“福晋,喝口参茶,缓一缓。” 雅若立刻扶住她,将温热的茶盏递到她唇边,声音沉静,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她的话,您一个字都别往心里去。她是她,您是您。王爷的心意,您比谁都清楚。太医叮嘱的话,您忘了?忧思伤身,伤的可不只是您自己。”
达哲靠在她肩头,闭着眼,泪水无声滑落:“我知道……可我控制不住……雅若,我是不是很没用?我怕……我怕让王爷失望,怕保不住这孩子,怕……” 怕这深宅里无数双眼睛,怕那些看不见的手。
“不会的。” 雅若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仿佛要将这份笃定刻进她心里,“有奴才在,有太医在,有王爷的福泽庇佑着,您和小阿哥,都会平平安安的。您信我。”
或许是她的语气太过坚定,或许是连日的身心俱疲到了顶点,达哲竟真的慢慢平静下来,只是握着雅若的手始终不曾松开,像是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
然而,当夜达哲便发起了低热,浑身酸疼,胎动频繁得令人心慌。王太医被连夜请来,施针用药,忙到后半夜,热度才退,人却越发虚弱,昏睡中仍不时惊悸。
雅若彻夜未眠,守在榻边。烛火摇曳,映着达哲苍白汗湿的脸,和她即使在睡梦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偶尔,达哲会含糊地呓语:“王爷……别去……危险……” 声音细弱,却像针一样扎在雅若心上。
她轻轻为达哲拭去额角的汗,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看着这个与自己一同长大、如今却脆弱如琉璃的姊妹,一种混杂着心疼、愤怒与巨大压力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胸腔。她才十八岁,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姑娘,却要独自面对这步步惊心的孕产,面对这深宅里无孔不入的算计和言语的刀锋,面对远方生死未卜的牵挂。
她也会怕。怕达哲真的出事,怕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有闪失,怕自己拼尽全力也护不住她们,怕……怕那个远在边塞的人,回来面对的是无法承受的悲痛。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落在她自己的手背上。雅若愣住,抬手摸了摸脸颊,触手一片湿凉。她竟然哭了?什么时候?
她慌忙擦去泪痕,深吸一口气,将喉头的哽咽和眼底的酸涩狠狠压了回去。不能哭,乌讷楚。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达哲需要她,孩子需要她,这偌大的正院,甚至这王府一时的安稳,都需要她撑着。
天将破晓时,雅若轻轻起身,走到外间书案前。磨墨,铺纸,拈笔。她的手很稳,落笔的字迹清晰有力。这不是写给多铎的信——路途遥远,鞭长莫及。这是写给永福宫庄妃的密信。
信中以最恭谨的语气,禀报了嫡福晋因孕晚期身体极度不适,太医嘱托需绝对静养,忌一切探视搅扰。言辞恳切,感念皇后与娘娘关怀,又委婉提及福晋因“忧思王爷劳苦”、“恐负皇恩期许”致病情反复,如今只宜在最亲近信赖之人陪伴下安心待产,方是保全皇嗣之上策。
这是一道精心措辞的“挡箭牌”,也是一份提前备下的“免责书”。抬出太医和“皇嗣安危”的大义,即便尊贵如宫中后妃,也无法强行探视。同时,将“压力源”巧妙地归于“忧思”与“恐负期望”,既保全了王府颜面,又为将来可能的变故埋下伏笔。
信是清晨送出的。午后,庄妃宫里的赏赐和口谕便到了。尽是上好的安胎药材和珍稀补品,传话的嬷嬷态度格外和蔼,再三嘱咐:“娘娘说了,福晋身子最要紧,务必静养,一切以皇嗣平安为要,待来日诞下麟儿,再叙天伦不迟。”
消息如风般传开。叶赫那拉氏等人再是不甘,也绝不敢在庄妃如此明确的表态后,再去“搅扰”需要“绝对静养”的嫡福晋。
正院那扇朱红的大门,看似依旧敞开,却已无声地落下了一道以“医嘱”和“懿旨”为名的、坚固的屏障。雅若将自己和达哲,连同那个在母腹中拳打脚踢、尚不知世事变幻的小生命,一同关进了这座由药物、警惕和钢铁意志构筑的堡垒里。
她开始亲自尝每一道药,检查每一件贴身衣物,过滤每一句能到达哲耳中的话语。她眼底的青黑越来越重,身形也日渐清减,可脊背却挺得越来越直,眸光也越来越沉静锐利,像一把藏在鞘中的薄刃,沉默地守护着身后的一切。
夜深人静时,她偶尔会推开窗,望向北方漆黑的天际。那里是义州的方向。寒风灌进来,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她会想起那个雪夜杏林里沉默的背影,想起他出征前将令牌递给她时,指尖无意擦过的温度。
王爷,您一定要平安。
福晋和小阿哥,我在守着。
您答应过的,要回来。
她在心里无声地说,然后轻轻关上了窗,将寒风与思念一同关在窗外。
堡垒之内,是小心翼翼的守护和日益沉重的期盼;堡垒之外,是蠢蠢欲动的目光和即将到来的、真正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