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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三节 惊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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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汤药与戒备的苦味中,缓慢而沉重地流淌。达哲的身体在王太医的精心调理和雅若近乎偏执的呵护下,终于有了些许起色。低热退去,浮肿消减,夜间也能安睡一两个时辰了。只是人依旧虚弱,大半时间都倚在榻上,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衬得那双望向窗外等待的眼睛,愈发大而空洞。
雅若的心却并未因此放松半分。达哲孕肚已高高隆起,像一枚熟透的瓜,沉甸甸地坠着,预示着时日无多。王太医私下里已几次忧心忡忡地暗示,福晋气血双亏,骨盆又偏窄,生产这一关,怕是极为艰难。
“无论如何,请太医务必尽力,需要什么药材,王府没有的,奴才上天入地也去寻来。” 雅若每次都是这句话,语气平静,眼神却是不容置疑的执拗。王太医只能捻着胡须,重重叹息。
腊月十六,清晨。天色是那种将雪未雪的铅灰,压得人透不过气。寒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发出呜呜的声响,像遥远战场上哀嚎的风。
达哲醒来就觉着格外不安。肚子里的孩子动得比往日都厉害,仿佛在急切地寻找出口。心口也闷闷的,像压了块石头。
“雅若,” 她攥住正在为她梳头的雅若的手,指尖冰凉,“我……我有点怕。”
雅若放下玉梳,反手握住她,掌心温热而稳定:“怕什么?太医说了,就这几日了。咱们什么都预备好了,最好的稳婆,最好的药材,最好的乳母。王爷虽不在,但咱们都在您身边守着。您定能顺顺当当的。”
她的话像是有魔力,达哲看着她沉静如水的眼眸,心头的慌乱稍稍平息了些。然而,午膳时,达哲只勉强用了半碗燕窝粥,便再吃不下。到了申时初,她忽然感到身下一股温热的暖流涌出,瞬间浸湿了裙裾。
“雅若!” 达哲的声音变了调。
雅若正在查看库房新送来的细软棉布,闻声疾步而入,目光触及那抹刺目的湿痕,瞳孔骤然一缩。羊水破了,比预估的产期早了近一个月!
“其木格!叫稳婆!请王太医!快!” 雅若的声音陡然拔高,却奇异地没有丝毫颤抖,一连串命令清晰果断,“哈朗阿嬷嬷,按之前定下的,各就各位!热水、剪刀、白布、参汤,立刻备好!闲杂人等一律退出正院,没有我的允许,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进来!”
整个正院瞬间像一架被抽紧发条的机器,紧张却有序地运转起来。达哲被迅速移入早已布置好的产房,两位最有经验的稳婆已经就位。王太医也被火速请来,隔着屏风候命。
阵痛来得又快又猛,几乎没有什么缓冲,便直接将达哲抛入了痛苦的深渊。起初她还能压抑着呻吟,紧紧抓着雅若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雅若任由她抓着,一遍遍在她耳边重复:“福晋,跟着我呼吸,吸气——呼气——对,就是这样,王爷在前线等着好消息呢,小阿哥也急着见额娘了,咱们再加把劲……”
然而,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时间在达哲越来越凄厉的痛呼中艰难爬行。孩子却像是被什么卡住了,迟迟不肯露头。稳婆满手是血,交换着惊惶的眼神,额上冷汗涔涔:“格格……胎位……胎位好像不太正,卡住了……福晋……福晋力气快耗尽了!”
屏风外的王太医也急得跺脚:“气血太亏,宫缩无力!参汤!快灌参汤吊气!”
参汤一碗碗灌下去,达哲的脸色却越来越灰败,汗水浸透了头发,贴在惨白的脸颊上,眼神开始涣散。身下的血,晕开一大片刺目的红,而且没有止住的迹象。
“血……血崩了!” 一个稳婆带着哭腔喊道。
产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每一个人。王太医隔着屏风,声音都在抖:“止……止不住的话,恐是……母子俱危啊!”
“闭嘴!” 雅若猛地回头,厉声喝道。她的眼睛赤红,像燃着两簇冰冷的火焰,扫过屋内每一个面色惨白的人,“谁再敢说一个不吉利的字,立刻拖出去杖毙!”
屋内死寂。只有达哲微弱的、断断续续的痛吟,像垂死小兽的哀鸣。
雅若转回头,俯身靠近达哲耳边。达哲的眼神已经有些涣散,望着她,满是痛苦和哀求,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福晋,” 雅若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了火的钉子,一字一字凿进达哲混沌的意识里,“您听着。王爷在边关,他在拼命,为了您,为了这个孩子,为了这个家。您不能就这么放弃!您想想他!想想他要是回来,看不见您,看不见孩子,他会怎样?!”
达哲的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什么狠狠刺中。
“还有孩子!” 雅若抓住她冰冷的手,按在她高高隆起的腹上,“他在里面,他还没见过这天日,没见过他的阿玛和额娘!您忍心带他一起走吗?您拼了命怀了他九个月,现在就要放弃吗?!”
“为了王爷,为了孩子,求您,再用力一次!就一次!” 雅若的声音嘶哑,带着孤注一掷的狠绝和恳求,“我在这儿,我陪着您,咱们一起,把他生下来!”
也许是“王爷”二字唤起了最深处的牵挂,也许是母性的本能被彻底激发,达哲涣散的眼神骤然爆发出骇人的光,那是一种濒死之人爆发的全部生命力。她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用尽了灵魂最后的力量,狠狠向下挣去!
“出来了!头出来了!” 稳婆狂喜到变调的声音像是划破黑暗的曙光。
雅若只觉得握住的那只手,传来几乎要捏碎她骨头的力道,随即,那力道如潮水般褪去,达哲头一歪,彻底晕死过去。
紧接着,是一声细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实实在在存在的婴儿啼哭——像刚出壳的小鸟,孱弱,委屈,却执拗地宣告着自己的到来。
“是位小阿哥!是位小阿哥!” 产房里爆发出混杂着狂喜和后怕的哭声与喊声。
雅若却顾不上去看那孩子。她扑到达哲身边,手指颤抖着去探她的鼻息——微弱,但还有!她猛地回头,声音劈裂般嘶哑:“参片!压在她舌下!太医!针!止血药!快!快啊!!”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当最烈的止血药混着老参汤灌下去,当太医的金针在几处大穴捻动,当达哲身下那可怕的涌出终于变成缓慢的渗漏时,窗外的天色,已经由铅灰转成了沉甸甸的墨黑。
雪,终于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
雅若直到这时,才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踉跄了一下,扶住冰冷的产床边缘,才没有倒下。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被乳母小心翼翼抱在怀里、包裹在柔软襁褓中的那个小东西。
那么小,那么红,皱巴巴的一团,因为不足月,比寻常新生儿更显孱弱,哭声也细若游丝,仿佛随时会断掉。可他那幺努力地呼吸着,小小的胸膛起伏着,五官紧紧皱在一起,像是在抱怨这个过于寒冷和嘈杂的世界。
乳母见他看过来,连忙上前两步,将襁褓微微倾侧。
雅若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婴儿温热娇嫩的脸颊前,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小心翼翼地、近乎笨拙地,用指腹碰了碰。
好软。像最嫩的奶皮,又像春天第一片颤巍巍的新叶。那温热的、鲜活的触感,顺着冰凉的指尖,猝不及防地窜进她几乎冻僵的心口,带来一阵尖锐的、陌生的悸动。
他那么小,鼻翼翕动着,眉头还像个小老头似的蹙着。像谁?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撞进她脑海。她看着他紧紧抿着、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嘴,眼前忽然模糊地闪过另一张脸——那张脸在沉默或不满时,嘴唇也会这样微微抿起,拉成一条倔强的直线。
心脏像是被那只温热的小手轻轻捏了一下,又酸又胀,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钝痛和……怜惜。
“他……” 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清了清喉咙,才勉强发出声,“他……还好吗?” 问完才觉得这问题傻气,人就在眼前哭着,自然是活的。
“回格格,小阿哥虽不足月,可瞧着筋骨结实,哭声也有力呢!” 乳母连忙道,脸上努力挤出笑容。
雅若点点头,目光却仿佛黏在了那张小脸上。一种奇异的、近乎疼痛的温柔,混杂着巨大的疲惫和后怕,缓慢地漫过她的心头。这是达哲拼了命生下的孩子。也是……他的嫡子。
她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收回了手,仿佛刚才触碰的不是婴儿的脸颊,而是某个易碎的、承载了太多重量的珍宝。指尖那点残留的温热,却久久不散。
“仔细照看。”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同以往的、沉静下的微颤,“用最软的棉布,最暖和的屋子。别冻着,也别捂着。除了你和其木格,任何人未经允许,不得靠近。”
“嗻!” 乳母连忙应下,抱着孩子退到隔壁早已备好的暖阁。
雅若又看了一眼昏迷不醒、脸色如纸的达哲,对太医道:“太医,福晋就托付给您了。需要什么,只管开口。”
直到王太医颤抖着再次确认“血……算是止住了,但元气大伤,如风中残烛,此后必要千般小心”,雅若悬在喉咙口的那口气,才猛地松了半口,剩下半口,却提得更高。
她走到外间,用冰冷刺骨的井水狠狠洗了把脸,冰冷的水刺激得她一个激灵。抬起头,铜镜里映出一张惨白如鬼、眼下乌青、嘴唇干裂的脸,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也冷得惊人。
她叫来哈朗阿嬷嬷和其木格,快速而清晰地交代:“福晋和小阿哥,就交给你们了。用我的命看着他们,若有半点差池,我唯你们是问。”
然后,她看向一直守在门外、同样疲惫不堪却强打精神的管事:“封锁消息。除了该知道的人,福晋早产、险些血崩之事,不许透露半个字。各院若来问,只说福晋平安诞下小阿哥,母子均安,需要静养。谁敢嚼舌根,乱棍打死。”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浸透骨髓的寒意,让人毫不怀疑她会说到做到。
众人凛然应诺。
正院再次沉入一种极度疲惫后的小心翼翼的安静中。只有婴儿间或响起的微弱啼哭,和穿梭往来的、端着药碗的丫鬟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
雅若回到暂时安置达哲的暖阁隔壁,这里被临时布置成了她的歇息处。她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
直到此刻,独自一人,隔绝了所有视线,那强撑了整整一天一夜、乃至更久的精神堡垒,才轰然倒塌。极致的疲惫、后怕、以及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将脸埋进膝盖,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死死咬住手背,才将那几乎冲口而出的哽咽压了回去。
不能哭。乌讷楚,还不能哭。福晋还没醒,小阿哥还那么弱,王府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用力深呼吸,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针扎般的疼。
不知过了多久,颤抖终于渐渐平息。她抬起头,脸上已无泪痕,只有一双被意志力强行烧干所有情绪、显得过分平静的眼睛。
她扶着门板慢慢站起来,腿有些软。走到铜盆边,再次用冷水扑了脸,看着镜中那个苍白却异常清晰的自己。
新生,伴随着母亲半只脚踏入鬼门关的代价,降临了。
而远在边关的那个人,还一无所知。
雅若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拉平衣襟上的褶皱,然后,推开门,重新走进了弥漫着淡淡血腥和药味的、需要她守护的世界。
雪,下得更大了,无声地覆盖着庭院,仿佛要将所有的惊心动魄,都掩埋在一片纯净的苍白之下。
然而,这苍白之下,新的危机,正在悄然酝酿。远方的烽火,即将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烧灼这刚刚迎来微弱新生的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