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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五节 夜露 ...


  •   日子在阿克敦日渐响亮的啼哭声和达哲缓慢却坚定的恢复中,如溪水般平缓淌过。腊月将尽,年关的喜庆气息越发浓厚,王府上下张灯结彩,连正院也为了讨小阿哥欢喜,在廊下多挂了几盏绘着胖娃娃抱鲤鱼的彩灯,映得雪地一片暖融融的红光。

      白日里,雅若是最妥帖周全的“乌格格”。她有条不紊地安排着达哲的汤药饮食,检查阿克敦的衣物用具,应对各院流水般送来、实则暗藏机锋的年礼和问候,将正院守得铁桶一般。她脸上总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婉沉静的笑意,言语周到,举止得体,连最挑剔的哈朗阿嬷嬷也挑不出一丝错处。达哲依赖她,仆役敬畏她,连偶尔来探望的叶赫那拉氏,对着她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也渐渐收敛了那些绵里藏针的试探。

      只有阿沅知道,姑娘瘦了。原本就纤细的身形,如今裹在冬衣里,更显单薄。下巴尖了,眼下总是带着淡淡的青黑,那是连续数月殚精竭虑、未曾有一夜安枕留下的痕迹。阿沅心疼,夜里总想守着,雅若却总是打发她去睡。

      “我这儿没事,你也累了一天,快去歇着。夜里我警醒些,福晋和小阿哥那边若有动静,也好立刻知道。” 她的理由总是很充分,让人无法反驳。

      只有当阿沅的呼吸在隔壁厢房变得均匀悠长,当正院最后一盏为守夜人留的灯火也被掐灭,整个王府沉入最深最静的睡眠,雅若才会轻轻起身。

      她不会点灯。就着窗外雪地反射的、清冷冷的微光,摸索着穿上最厚实的那件深灰色棉斗篷,将风帽拉得很低,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融入浓稠的寒夜。

      目的地明确——那片在冬日里只剩下嶙峋枝桠的杏花林。

      夜晚的杏林,比记忆中更加荒寂。寒风穿过光秃秃的枝杈,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像无数亡灵在低声絮语。积雪未融,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冷光,踩上去咯吱作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惊心。

      那方石凳,依旧冰冷坚硬,覆着一层薄薄的霜花。雅若走过去,没有立刻坐下,只是站着,仰起头,望向夜空。

      今夜无月,只有几粒寒星,疏疏落落地钉在墨黑的天幕上,光芒微弱而遥远。她静静地看着,仿佛在从那亘古不变的星子身上,汲取一点点沉默的力量,或者,只是为自己无处安放的思绪,寻找一个虚无的寄托。

      站得久了,寒意从脚底升起,顺着小腿蔓延上来。她终于缓缓坐下,石凳的冰冷瞬间穿透厚厚的衣物,激得她轻轻一颤。她将自己更深地蜷缩进斗篷里,双臂环抱住膝盖,下巴搁在膝头。

      白日里紧绷的弦,在这无人可见的黑暗与孤寂中,终于可以稍稍松懈。那些被理智强行压下的情绪,如同沉在水底的暗流,开始无声涌动。

      累。怎么会不累?从达哲有孕到早产惊魂,再到如今阿克敦嗷嗷待哺,这大半年来,她就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弓弦,不敢有片刻松弛。身体的疲惫尚可支撑,心神的耗损却如钝刀割肉,一点点消磨着她。

      怕。怕达哲的身体撑不住,怕阿克敦那么小、那么弱,一场风寒就可能夭折,怕自己哪一步行差踏错,辜负了那份沉重的托付,更怕……怕远方烽火连天,那个人……

      思念,总是在最疲惫、最不设防的深夜,猝不及防地袭来。

      她想起他出征前夜,在这里沉默伫立的背影,沉重得像要压垮夜色。想起他笨拙地为她别开被泪水粘湿的头发,指尖带着生疏的温柔。想起廊下夜色中,他将带着体温的大氅披在她肩上时,那不容置疑的力度和指尖一触即分的滚烫。想起他最后那句低沉沙哑的“……保重。”

      画面清晰得令人心悸。可旋即,这些画面又被产房中达哲惨白的脸、汹涌的血、阿克敦孱弱的啼哭,以及白日里必须面对的各方算计、小心翼翼所覆盖、冲淡。

      心口那处地方,又开始细细密密地疼起来,像有无数根冰冷的针在扎,又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死死压住,透不过气。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酸涩——有对达哲母子平安的欣慰,有对自己处境的茫然,有深埋心底、永不能言说的牵挂,更有一种……近乎孤独的、无人可分担的重压。

      她知道不该来这里,不该放任自己沉溺于这些无用的情绪。她是乌格格,是达哲最信赖的臂膀,是小阿哥的守护者。她的世界应该只有正院的一方天地,只有汤药、襁褓和永无止境的周全。

      可是,她才十九岁。

      在科尔沁的草原上,这个年纪的姑娘或许正和心爱的少年在敖包相会,眼里盛着星光和未来。而不是像她,在异乡深宅最寒冷的夜里,独自躲在一片枯树林中,咀嚼着无人可诉的委屈,和这份注定不见天日、却早已在心底扎根抽枝的念想。

      寒风陡然加剧,卷着地面未冻实的雪沫,劈头盖脸打来。雅若猛地将脸埋进竖起的毛领,整个人缩成更小的一团,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不是冷的,是心里那阵突如其来的、尖锐的痛楚和孤寂,让她几乎承受不住。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紧闭的眼角挤出来,迅速被厚重吸水的毛领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那被寒风一激、更加冰凉的一小片脸颊肌肤,证明它曾存在过。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样死死地埋着脸,仿佛要将自己与这个寒冷孤独的世界彻底隔开。不知过了多久,那阵剧烈的颤抖才慢慢平息。

      她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月色洗过般的平静,只有眼尾有一点点难以察觉的微红,很快就被寒风吹散了。她抬起手,用冻得有些发僵的指尖,极快、极轻地拂过眼角,动作自然得像只是拂去一粒不存在的灰尘。

      然后,她重新望向那片稀疏的星空,目光却有些空茫,仿佛穿过了它,投向更深、更远的、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

      那里有他吗?

      他此刻在做什么?是在军营帐中看着地图筹划,还是在凛冽寒风中巡视边关?他……可有一丝闲暇,会想起盛京,想起这座王府,想起……她?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狠狠掐灭。不能再想了。乌讷楚。

      她轻轻吸了一口凛冽到肺疼的寒气,缓缓站起身。腿脚有些麻木,她扶着旁边粗糙的树干站稳。最后看了一眼月光下孤零零的石凳,和这片收纳了她所有黑夜秘密、给予她片刻喘息却又带来更深寂寥的杏花林。

      该回去了。天快亮了。她又该是那个无懈可击的乌格格了。

      她转过身,深灰色的身影很快融进更深的夜色,脚步声轻得如同叹息,转眼就消失了。

      风依旧呜咽,星子依旧黯淡。

      林子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石凳上那一点迅速消失的、属于人体的微温,和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极淡的、被寒风吹散的湿润气息,成了这个冬夜里,一个无人知晓的、关于思念、疲惫与坚守的,微小而疼痛的印记。

      而在遥远北方的某个军营大帐中,烛火彻夜未熄。多铎刚刚处理完军务,揉了揉胀痛的额角,目光无意识地投向南方盛京的方向。帐外风声凄厉,他忽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那片寂静的深夜里,无声地颤抖。

      他蹙了蹙眉,将这莫名的情绪归咎于连日疲惫和边关苦寒。

      “苏德。” 他扬声唤道。

      “奴才在。” 苏德应声而入。

      “盛京……近日有信来吗?”

      “回王爷,按日子,府里报平安的信,应是这两日到。”

      多铎“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目光依旧停留在摇曳的烛火上,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连自己都未曾明晰的牵挂。

      夜色两头,各自无眠。思念无声,却已如这冬夜的寒气,浸透骨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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