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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四节 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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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雪,断断续续下了三日,终于在一个午后渐渐停了。惨白的日头从云层后吝啬地探出些许光芒,映照着豫亲王府屋檐下晶莹剔透的冰棱,和庭院中堆积的、尚未被践踏过的皑皑白雪。
正院里那种令人窒息的血腥与紧张气息,似乎也随着这场雪的停歇,被小心翼翼地收敛、掩盖了起来。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浓重的药味,而是一股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清香,混合着极淡的奶香和炭火温暖的气息。
达哲在昏迷两日一夜后,终于幽幽转醒。睁开眼时,视线模糊了许久,才渐渐聚焦在守在床边的雅若脸上。雅若正低着头,用温热的帕子,一点一点,极其轻柔地擦拭着她额角沁出的虚汗。察觉到她的动静,雅若动作一顿,抬起眼。
四目相对。达哲的眼中是劫后余生的茫然和虚弱,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雅若的眼眶瞬间红了,但她迅速眨了眨眼,将那点湿意逼了回去,脸上绽开一个极轻、却真切无比的微笑。
“福晋,您醒了。” 她的声音嘶哑,却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别说话,先喝点水。”
温水润过干裂的嘴唇和喉咙,达哲的意识才一点点回笼。生产时那撕心裂肺的痛楚、无边无际的黑暗、以及雅若在她耳边那一声声带着泣音的呼唤和逼迫……记忆的碎片汹涌而来,让她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孩子……我的孩子……” 她终于能发出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母亲最本能的急切。
“在呢,小阿哥在呢,好着呢。” 雅若连忙握住她冰凉的手,轻轻拍抚,“乳母刚喂了奶,睡着了。您别急,等您精神好些,就抱来给您看。”
正说着,隔壁暖阁传来一声细弱的、小猫似的啼哭,随即是乳母低低的哼唱和安抚声。
那哭声像一根无形的线,瞬间牵动了达哲全部的心神。她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沿着苍白的脸颊滑入鬓发。“他……他在哭……”
“小阿哥饿了,或是尿了,乳母在照料呢。” 雅若替她拭泪,柔声道,“是个精神头足的小家伙,虽不足月,可会折腾人了。”
达哲的眼泪流得更凶,却是欢喜的、后怕的、失而复得的泪。她紧紧回握住雅若的手,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只化作一声颤抖的:“雅若……多谢你……”
“福晋说的什么话,折煞奴才了。” 雅若垂下眼睫,将她的手放回锦被中,仔细掖好被角,“您刚醒,不能劳神。再歇会儿,奴才去瞧瞧小阿哥,等您喝了药,精神好些,就让乳母抱过来。”
接下来的几日,正院仿佛被笼罩在一层与世隔绝的、柔和的光晕里。达哲的身体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恢复,虽然依旧虚弱得下不了床,但脸上渐渐有了血色,眼睛也重新亮了起来。而那份光亮,几乎全部来自于被乳母抱到她枕边的、那个小小的襁褓。
小阿哥被取了个乳名,叫“阿克敦”,满语里是“结实、坚固”的意思,寄托了对他平安健康长大的全部期盼。阿克敦确实一天一个样,褪去了初生时的红皱,皮肤变得白皙娇嫩,五官也渐渐清晰。他继承了多铎挺直的鼻梁和清晰的眉眼轮廓,嘴巴和下巴的弧度却像极了达哲,睡着时乖巧得像个小玉娃娃,醒着时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骨碌碌转,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达哲几乎看不够他。每次乳母将阿克敦抱来,她都要挣扎着半坐起来,将孩子搂在怀里,手指轻轻拂过他柔软的胎发,描摹他精致的五官,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母爱和温柔。她会对着什么都不懂的婴儿,低声絮语:“阿克敦,看看额娘……你阿玛要是见了你,不知该多欢喜……他骑射可厉害了,等你长大,让他教你……”
每当这时,雅若便安静地坐在一旁,手里或做着针线,或整理着药材,目光偶尔掠过那对相依的母子,唇角会不自觉地弯起一丝极淡的、温暖的弧度。她看着阿克敦挥舞着小拳头,咿咿呀呀地发出无意义的声音,看着达哲苍白脸上那满足而璀璨的笑容,一种奇异的、平静的暖流,会悄悄漫过心田。
偶尔,阿克敦会毫无预兆地抓住雅若正在为他整理襁褓的手指。那小手那么软,那么小,却出乎意料地有力,紧紧攥着她的食指,黑亮的眼睛懵懂地望着她。雅若便会僵住,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了他。心底那处最柔软的地方,会被这毫无保留的依赖轻轻撞一下,泛起细密的、陌生的柔软。
“你看,阿克敦喜欢你呢。” 达哲会笑着打趣,语气是全然的信赖和亲近。
雅若便会有些不自在地轻轻抽回手,低声道:“小阿哥这是抓着什么是什么。” 可耳根却会微微发热。
有时,阿克敦夜里哭闹得厉害,乳母也哄不好。达哲身子弱,雅若怕吵着她休息,便会亲自去暖阁。她也没什么哄孩子的经验,只是凭着本能,将那小小的、哭得满脸通红的身子轻轻抱在怀里,在暖阁里慢慢地、有节奏地踱步,手掌一下下,极轻地拍抚着他的背,嘴里哼着连自己都不知道调子的、草原上模糊的童谣。
说来也怪,阿克敦在她怀里,嗅着她身上干净清冽的气息,听着那不成调却温柔稳定的哼唱,竟会渐渐止住哭泣,抽噎着,将小脑袋往她肩窝里拱了拱,找到个舒服的位置,慢慢睡去。雅若便会维持着那个姿势,站上许久,直到确认他睡熟了,才万分小心地将他放回摇篮。低头看着那张安恬的睡颜,一种混合着成就感、怜爱和淡淡酸涩的复杂情绪,会悄然弥漫心头。
王府里,因嫡长子平安诞生的消息,渐渐弥漫开一种压抑着的、却真实存在的喜气。各院的贺礼又堆高了一层,道喜的声音不绝于耳。多铎虽不在,但王府留守的属官、包衣奴才们,脸上都带着与有荣焉的笑容,走路似乎都更轻快了几分。哈朗阿嬷嬷指挥着人将正院和前院装点得更为喜庆,廊下挂起了崭新的红绸灯笼,虽然王爷未归,年节和添丁的双重喜气,依旧给这座王府带来了久违的、鲜活的生气。
叶赫那拉氏等人再来请安时,达哲依旧以“体弱需静养”为由,大多婉拒了,只偶尔让雅若出面,客气地收下贺礼,说些感谢的场面话。经历了生产前后的种种,达哲似乎也生出些不同以往的坚韧,对外界的窥探和言语,有了更厚的屏障。她的全部心神,都系在了怀中的阿克敦身上。
这日天气晴好,阳光透过明纸窗,暖融融地洒在炕上。达哲精神好了些,靠着厚厚的引枕,阿克敦被她搂在怀里,正醒着,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小手无意识地抓挠着。雅若坐在炕边的小杌子上,手里缝着一件阿克敦的小棉袄,针脚细密匀称。
“雅若,你看,阿克敦是不是又胖了些?” 达哲低头,用鼻尖轻轻蹭了蹭儿子的小脸,满眼欢喜。
雅若抬头看了一眼,点点头,眼中带着笑意:“是胖了。乳母说,小阿哥胃口好,睡得也踏实。”
“多亏了你。” 达哲看向雅若,目光真挚,“若不是你,我和阿克敦……” 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两人都懂。
“福晋又说这些。” 雅若低下头,继续手中的针线,“是您自己有福气,小阿哥自己争气。”
“你呀,” 达哲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是全然的信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总是这样。什么都担着,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这些日子,累坏了吧?瞧你,下巴都尖了。”
“奴才不累。” 雅若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随即岔开话题,“福晋看这袄子,用这杏子黄的软缎做面,绣上小虎头,可好?等开春了穿,又精神又吉利。”
“你做的,自然都是好的。” 达哲笑道,注意力又被怀里的阿克敦吸引过去。小家伙不知怎的,忽然咧开没牙的小嘴,发出“咿呀”一声,像是在笑。
达哲惊喜地低呼:“雅若!快看!阿克敦笑了!他对我笑了!”
雅若连忙凑过去。果然,那小小的人儿,眼睛弯成了月牙,粉嫩的牙龈露着,发出含糊的、愉悦的声响。那一瞬间,仿佛所有的阴霾、疲惫、担忧都被这纯净无邪的笑容驱散了。
暖阁里,阳光正好,暖意融融。年轻的母亲和陪伴在侧的姊妹,围着新生的婴儿,空气中流淌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新生命带来的喜悦,以及一种相依为命的、静谧的温暖。
这一刻,没有王府的倾轧,没有远方的烽火,只有这一方小小的、被守护得严严实实的天地,和其中微小的、却足以照亮彼此的希望。
达哲轻轻哼起了科尔沁的摇篮曲,调子悠长而温柔。雅若停下针线,静静听着,目光落在阿克敦随着歌声渐渐合拢的眼皮上,又移到窗外明净的蓝天。
雪后初霁,天空蓝得透亮,没有一丝杂质。
仿佛所有的苦难都已过去,未来都会如此刻般安宁美好。
然而,这宁静如同冰面上的浮光,美丽,却脆弱。遥远的北方,一场席卷而来的暴风雪,正在酝酿。而比暴风雪更先抵达盛京的,将是撕破这短暂宁静的、染血的前线噩耗。
温馨的幕布即将被猛然撕裂,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