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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节 玉堂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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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聪九年,五月初五。午时。盛京,清宁宫西暖阁。
说是家宴,可当雅若随着大妃衮布和其其格踏入这间暖阁时,便知道,这比她想象中任何一场宫廷大典,都更要命。
暖阁里烧着地龙,暖意熏人。南窗下,一张足够十余人围坐的紫檀木大炕上,已摆好了精致的满洲饽饽和各色果品。
大汗皇太极与大福晋哲哲并肩坐在上首。皇太极今日只一身家常石青色常服,面上带着笑,目光扫过来时,却依旧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哲哲大福晋穿着藕荷色常服袍,笑容温婉,目光在母亲和妹妹身上流连。
下首左右设了椅。
左侧坐着多尔衮和多铎。多尔衮一身玄色常服,姿态松泛,手里把玩着一只青玉鼻烟壶。多铎坐在他下手,同样一身玄衣,腰背挺得笔直,目光落在面前空盏上,仿佛对来人漠不关心。
右侧,科尔沁大妃衮布和其其格的座位已备好。而在其其格座椅侧后方,地上早已备好了一个低调的锦垫——那是雅若的位置。
炕沿下,挨着哲哲大福晋下手,另设了一张小巧的玫瑰椅。椅上坐着一位身着浅碧色常服袍的年轻妃子,梳着精巧的两把头,簪着点翠珠花,眉眼明丽,唇角天然含笑,正静静望着她们。正是永福宫庄妃,布木布泰。
“都坐吧,自家人,不必拘礼。”皇太极笑着开口,声音浑厚。
衮布谢恩,领着其其格在右侧坐下。其其格紧张得背脊僵直。雅若则无声地走到那锦垫前,规规矩矩地跪下,垂眸静坐,将自己隐在其其格座椅的阴影里。
侍女奉上热毛巾与奶茶。
哲哲先开了口,用的是蒙语,声音里满是长姐的温柔:“其其格,来到盛京可还习惯?额娘这一路,可把你累坏了。”
其其格像抓住救命稻草,连忙用蒙语回答,声音发紧:“回大福晋,习惯……额娘一路都好,奴才、奴才也好。”
哲哲笑了,转向衮布,母女俩用蒙语低声叙起家常。布木布泰也含笑听着,偶尔插一句,话语亲切,带着科尔沁家乡的口音,让其其格紧绷的肩颈松了些许。
就在这时,皇太极忽地开口,用的是汉语,声音不疾不徐,却让刚刚松快的气氛重新凝住:“朕听说,乌讷楚台吉家的这位格格,汉文颇通?”
问题精准地越过了其其格,指向了她身后那个几乎隐形的身影。
多铎捏着茶盏的指节,几不可察地一紧。
所有目光,或明或暗,都聚了过来。
雅若心头猛地一跳,后背瞬间渗出冷汗。但长期在部落中谨小慎微养成的本能,让她死死压住了慌乱。她依礼向前稍移,在其其格椅侧规规矩矩地跪下,深深叩首,声音竭力保持平稳,用的是流利的汉语:
“奴才乌讷楚·雅若,恭请大汗圣安,大福晋金安,庄妃娘娘金安。”
她顿了顿,想起母亲教导的“御前回话,宁可慢,不可错”,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
“奴才愚钝,不过是幼时随先母识得几个字,略通文墨,不敢当大汗‘颇通’之誉。”
她答得极有分寸。点明是“先母”所教,自称“略通”,姿态谦卑。
皇太极眼中掠过一丝兴味,继续用汉语问道:“哦?那你可知,汉人诗书里,是如何看待朕这关外龙兴之地的?”
问题刁钻。说好,是谄媚;说不好,更是大忌。
多尔衮抬起眼,目光里带了点玩味。多铎的呼吸屏住了,手在桌下攥成了拳。
雅若只觉得心跳如擂鼓,脸颊微微发烫。她强迫自己镇定,脑海中飞快闪过母亲教过的诗句,和这些年在部落中听来的、关于这位大汗的只言片语。
“回大汗,”她的声音比刚才更清亮了些,带着少女特有的柔软,却又努力撑着平稳,“汉家诗书浩瀚,有……有言‘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写边塞苍茫;亦有‘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咏草原壮阔。”
她说到这里,悄悄抬眼,极快地瞥了一下皇太极的神色。见他并无不悦,才鼓起勇气,将心中盘旋的话说了出来,声音却不由自主地低了些,透出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青涩与忐忑:
“奴才……奴才愚见,山水风光,本无高下,在乎观者胸襟。大汗龙兴之地,自有钟灵毓秀、虎啸龙吟之气;中原锦绣河山,亦是人杰地灵、文华鼎盛之所。”
最后一句,几乎是凭着直觉脱口而出,带着少女对英雄本能的仰慕,和一丝未经世事的纯粹:
“大汗胸襟包揽四海,目中所及,心中所念,乃是天下共主,万邦来朝的太平盛景。奴才……奴才眼界浅薄,只见草木,大汗圣心高远,见的已是江山一统了。”
说完最后一个字,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说得太多、太直,慌忙深深垂下头,浓密的睫毛颤抖着,露出纤细后颈一小段白皙的肌肤。那姿态,既有努力维持的礼节,又带着少女被推到台前、不得不应对后的些微无措。
暖阁里静了一瞬。
皇太极抚须的手顿住,目光在她低垂的发顶停留片刻,随即朗声笑了起来:“好,好一个‘只见草木,心念江山’!年纪虽小,见识倒不差!”他转头对哲哲道,语气是纯粹的赞赏,“皇后,你这妹妹身边,倒是个灵秀的。科尔沁的女儿,果然都教得不错。”
他夸的是“科尔沁的女儿”,赞的是“灵秀”,落脚点在其其格和科尔沁的教养上,并未特指,也未逾矩。
哲哲也笑着接口,用蒙语对衮布道:“额娘,您从哪儿寻来这么个可人儿?模样静,说话也妥帖。有她在其其格身边,我这心,倒真能放下一半。”
布木布泰这时也含笑开口,用的是蒙语,声音清润:“大汗说得是。咱们科尔沁出来的姑娘,放到哪里,都懂得守本分、知进退。”她目光柔和地掠过雅若,最终落在其其格身上,“其其格妹妹有福,身边都是明白人,往后在盛京,姑姑和我也更能放心了。”
她的话,将雅若的“明白”归为科尔沁姑娘的共性,落脚在让哲哲和自己“放心”,合情合理,滴水不漏。
其其格直到这时,才隐隐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后知后觉地生出钦佩,也因布木布泰的话安心不少,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
雅若依旧垂首,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更显恭顺:“奴才不敢当。是格格和大妃、大福晋、庄妃娘娘垂怜。”
气氛真正松快下来。侍女重新斟茶,奉上几碟新制的点心。有一碟其其格最爱的奶糕,放得离她稍远。
雅若跪坐在垫上,并未抬眼,却仿佛长了眼睛。在无人注意的间隙,她极自然、不着痕迹地,将自己面前那碟其其格不太爱吃的金丝蜜枣,与其其格面前那碟奶糕,轻轻调换了位置。动作流畅无声,仿佛只是整理了下桌面。
这个小动作,快如微风。
可一直用余光锁着她的多铎,看见了。
一直含笑观察的布木布泰,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唇边的笑意深了一分。
哲哲的目光,亦轻轻掠过,眼中暖意更深。
多铎的心脏,像是被那只纤细的手轻轻攥了一下。那抹沉静下的细致与温柔,不是给他的。一股混合着强烈悸动与更深焦躁的火焰,在他胸腔里猛地窜起,几乎要烧穿他的冷静。
宴席在看似家常的氛围中继续。哲哲与衮布、其其格说着体己话,布木布泰偶尔凑趣,皇太极也问了几句科尔沁的收成。雅若始终安静,需要时便温言补充两句,不需要时便如背景。
宴毕,众人告退。
走出清宁宫,午后的阳光刺眼。衮布带着其其格和雅若登轿离去。
多铎与多尔衮并肩走在宫道上。
“十五弟,”多尔衮忽然开口,声音随意,“科尔沁这次,倒是周全。”
多铎脚步未停,侧脸在宫墙阴影下看不清表情,只从喉间滚出一声听不出情绪的:“嗯。”
他顿了半步,像是想起什么,侧头对多尔衮扯了下嘴角,那笑意很淡,近乎没有:
“十四哥操心了。嫁女的事儿,让他们女人周全去。我先回府,营里还有几份军报没看。”
说完,不待多尔衮回应,他已一振披风,大步流星朝着自己马车方向去了。玄色披风的下摆扫过宫道青石,带起一阵利落的风声。
马车驶离宫门,车轮碾过青石路面的辘辘声,在车厢内回荡。多铎靠在车壁上,脸上那层冰冷的平静终于碎裂。
他闭上眼,殿中那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眼前闪现:她跪答时微颤的睫毛,调换点心时纤细的手指,皇太极眼中毫不掩饰的赞赏,庄妃唇边那抹了然的微笑……还有那句“只见草木,心念江山”,清凌凌的,带着少女的青涩,却字字敲在他心上。
“呵……”一声极低、极沉的笑从他喉间溢出,带着自嘲与一种被逼到极处的焦躁。
他,爱新觉罗·多铎,战场上所向披靡,朝堂上连皇兄都要让三分的十五贝勒,竟对一个女人,一个近在咫尺却动不得的女人,生出这般抓心挠肝、近乎屈辱的无力感。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骇人的沉冷,只有最深处燃着一簇幽暗的火。
“阿克敦。”
“奴才在!”车外的包衣奴才立刻应声。
“回府后,去请内务府营造司的郎中过府。”多铎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爷的东跨院,要重新规整。”
阿克敦一怔,小心翼翼地问:“爷,东跨院不是一直空着,预备给……”
“让你去便去。”多铎打断,语气里已带上不容置疑的冷硬,“按最好的规制。一应陈设,用江南的样式。库房里那些收着的江宁缎、澄心堂纸、徽墨湖笔……都清点出来,单列一册。”
“嗻。”阿克敦不敢再多问,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东跨院是贝勒府仅次于正院的好地方,规制极高。主子这哪儿是要“规整”,这分明是要……
“还有,”多铎的声音再度传来,比刚才更低,却字字清晰,“去查查乌讷楚台吉家那位格格的生母,什么来历,喜好什么,在京里可还有故旧。要细,要不着痕迹。”
“奴才明白。”
车厢内重归寂静。多铎重新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腰间玉佩冰冷的纹路。
他在用权力,一寸寸丈量、规划、准备着,那个即将属于他的未来。
而那个未来里,必须有那朵百合的位置——最好的、最精致的、最不容置喙的。
他不是不知道规矩,不是不知道分寸。正因为他太知道,才知道如何在这重重规矩的缝隙里,为她凿出一片天地。
大婚需要时间,礼制需要遵循,皇兄需要安抚,科尔沁需要体面……这些他都可以等,可以忍。但在等待的每一刻,他都要确保,当她终于踏入贝勒府的那一刻,目之所及,手之所触,心之所安,皆是他早已为她备好的、不容旁人置喙的周全与庇护。
权势这东西,用在沙场是攻城略地,用在朝堂是翻云覆雨,用在这上面……便是要将一个人,从身到心,完完整整、妥妥帖帖地,纳入自己的领地。
他烦躁地扯开衣领,指尖再次无意识地探入怀中,触到那方素白手帕。里面早已空无一物,三年前的花瓣早已化为尘埃,只剩一缕若有若无的、记忆里的冷香。
可此刻,他却仿佛能透过这层薄绢,再次看到百合谷边,那个惊鸿一瞥的绿影,与今日殿中那个青涩却慧黠的浅粉身影,渐渐重合。
快了。
等大婚礼成,等那顶轿子将她抬进他的府门。到那时——
他会让她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贝勒府的规制”。什么是他爱新觉罗·多铎,给予心爱之人的,不容置喙的庇护与独一份的恩宠。
马车碾过最后一段宫道,驶入贝勒府所在的街巷。多铎缓缓睁开眼,眼底的焦躁与暴戾已沉淀下去,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与势在必得的冷静。
狩猎已经开始。
而他,有的是耐心,布下天罗地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