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第二章第一节:规矩的牢笼 ...

  •   天聪九年,五月初六至五月十五。盛京,柔远馆

      晨钟刚敲过卯正,教引嬷嬷的脚步声便在廊下响起——稳,沉,带着宫里人特有的、不容错辨的规矩。

      两位都是从寿康宫拨出来的积年老嬷嬷,一位姓赵,一位姓钱。赵嬷嬷瘦高,颧骨凸出,看人时眼皮微垂,目光却像淬了冰的针,能扎透三层衣裳。钱嬷嬷矮胖些,未语先笑,可那笑纹像用尺子画上去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给大妃请安,给两位格格请安。”二人行礼的弧度分毫不差,声音平得像漠北冬天的冻土,“奴才奉皇后娘娘懿旨,来给格格们讲讲咱们大清的规矩。”

      衮布大妃端坐上首,捻着佛珠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有劳二位嬷嬷。小女年幼,雅若也是头回进宫,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嬷嬷多提点。”

      “大妃言重了,这是奴才的本分。”赵嬷嬷的目光已扫了过来,先落在其其格身上,停顿三息——那是评估一份礼物成色的时间。继而转向她身后半步的雅若,在那身浅粉色袍子上停留了一瞬。

      宫里待久了的人,鼻子比猎犬还灵。这姑娘太静,静得像潭深水,水面一丝波纹都没有。而宫里,过分的静往往意味着——底下有漩涡。

      课,开始了。

      第一日,站姿。

      “满洲贵女,行不动裙,笑不露齿。站,要像长白山的雪松,根扎在地里,头迎着天。”赵嬷嬷手里掂着一根打磨得光润的紫竹尺,在其其格身侧踱步,脚步声轻得瘆人,“格格,肩沉下去,脖颈挺直,目视前方……对,就这样,保持。”

      其其格努力照着做,圆润的脸颊因用力微微鼓起,额角很快沁出细密的汗珠。她自小在科尔沁的草海里长大,习惯的是纵马时风掠过耳边的呼啸,是弯弓时肩背舒展的畅快,何曾这样木头桩子似的钉在原地。

      钱嬷嬷笑眯眯地端来一碗清水,水面满得凸起一层弧,放在其其格头顶:“格格,再加点分量,练练稳当。在宫里,头上顶着的可不止一碗水。”

      碗沿极轻微地一晃,其其格吓得呼吸都屏住了,浑身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指尖掐进掌心。

      雅若跪坐在一旁的锦垫上,眼观鼻,鼻观心,可全身的感知都系在其其格身上。她能看见格格小腿肌肉在袍子下细微的颤抖,能听见她压抑的、稍显急促的呼吸。

      “半个时辰。”赵嬷嬷从袖中取出一支线香,点燃,插进鎏金小香插。青烟袅袅升起,笔直一线。

      时间被那柱香拉得又细又长。其其格头顶的水面几次漾开危险的涟漪,她都咬牙稳住了,脸憋得通红,眼眶也红了,却倔强地没让泪掉下来。

      香终于燃尽,最后一截香灰“嗒”地落下。

      “时辰到,格格辛苦了。”钱嬷嬷上前,双手稳稳定住碗沿,取下。其其格浑身筋骨一松,控制不住地往后踉跄——

      就在她要歪倒的刹那,雅若仿佛早有预料,已悄无声息地膝行两步,不着痕迹地用自己单薄的肩膀顶住了其其格的后腰,手上却规规矩矩地高举过顶,递上一方用温水浸得恰到好处的软巾:“格格,请净面。”

      其其格借力站稳,接过温软的巾子,指尖在雅若冰凉的手背上重重一按,那力道里全是劫后余生的依赖与感激。

      赵嬷嬷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没说话,只那目光在雅若稳稳托举的手臂和低垂的脖颈上,又多停留了一息。这丫头,反应太快,太妥帖。妥帖得……不合她这个年纪,也不合她“卑微陪嫁”的身份。

      第三日,行走。

      “步要稳,裙裾不能乱晃,头上的流苏、步摇,响动要合着步子,一声是一声,不能乱。”赵嬷嬷亲自示范,她脚下那双花盆底少说有三寸高,走起来却如履平地,裙摆纹丝不动,只有鬓边的点翠步摇随着步伐极有韵律地轻颤,“格格,您来试试。”

      其其格换上花盆底,刚试探着迈出一步,身子就猛地一晃。雅若几乎要起身去扶,被钱嬷嬷一个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眼神定在原地。

      “让她自己来。”钱嬷嬷依旧笑着,话却像裹了棉花的针,“在宫里,没人能时时扶着您。摔了,疼的是自己;丢了脸,损的是科尔沁和多罗贝勒府的体面。”

      其其格咬着唇,眼眶蓄满了泪,硬生生憋回去。她扶着冰凉的墙壁,一步一步,像蹒跚学步的孩童。摔了,爬起来;又摔,再爬。手心蹭破了皮,渗出血丝,她把手藏进袖子里,不让雅若看见。

      雅若的心跟着她的每一次趔趄高高提起,又随着她每一次站稳缓缓落下。她能做的,只是在每一次嬷嬷喊停的间隙,第一时间膝行上前,递上温度恰好的温水,用浸了舒筋活络药油的软布,轻轻包裹住其其格肿痛的脚踝,力道均匀地揉按。

      夜里,其其格累得几乎晕厥,被其木格和苏德架着送回房,沾枕就陷入昏睡。雅若却悄悄起身,点亮一盏小小的羊角灯,火光如豆。

      “姑娘,还不歇息?”阿沅无声地掀帘进来,手里端着一盆冒着袅袅热气的药汤,浓郁的药草味瞬间弥漫开来。

      “格格脚肿得厉害,明天还得练。”雅若低声道,声音有些沙哑,接过水盆试了试温度,轻轻将其其格的脚放进温热的药汤里,小心避开磨破皮的地方,“她心里比身上更苦。咱们能做的,就是让她少疼一点,好受一点。”

      苏德捧着消肿的膏药进来,沉默地放下。其木格和托娅也醒了,悄声围过来。其木格看着其其格红肿的脚踝和手心,气得眼睛发红,压低声音骂道:“什么作践人的规矩!我们格格在草原上,能追着黄羊跑出十里地,射下的鹰隼能挂满一帐子!到了这儿,倒被两个老虔婆……”

      “其木格!”苏德低声喝止,警惕地看了一眼紧闭的门窗,“慎言!这是盛京,不是科尔沁。隔墙有耳,你想给格格惹祸吗?”

      托娅不说话,只蹲下身,学着雅若的样子,用自己温热的小手轻轻按摩其其格僵硬的小腿肚。

      昏黄的灯光,将五个女孩靠在一起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晃动、交织、融成一团温暖的剪影。在这四四方方、陌生而森严的宫墙内,这份无需言语的、相依为命的暖意,是她们能从彼此身上汲取的、唯一真实的力量。

      第五日,奉茶。

      “奉茶,讲究的是稳、敬、柔。手要稳,心要敬,姿态要柔。先敬尊长,再奉平辈。眼不能乱瞟,声不能发颤。”赵嬷嬷手持一盏甜白釉茶杯,姿态端庄如仪,“格格,您来。”

      其其格紧张地端起红木托盘,上面的茶盏随着她的颤抖发出细微的磕碰声。她深吸一口气,走到赵嬷嬷面前,屈膝,奉上茶盏,声音紧绷得发尖:“嬷嬷……请、请用茶。”

      赵嬷嬷接过,掀起杯盖撇了撇浮沫,抿了一口,放下:“茶温尚可,礼数也对了。只是……”她抬起眼皮,目光像小刀子,“格格,您的手在抖,声音在颤。心里怕什么?怕奴才,还是怕这宫里的规矩?”

      其其格脸色唰地白了,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

      雅若跪在稍远的地上,忽然轻声开口,用的是她们自幼说惯的蒙语,声音柔和得像春日草原上拂过草尖的风:“格格,您还记得吗?去年祭敖包前夜,您第一次单独为大妃煮迎新年的奶茶,紧张得打翻了盐罐子。可您煮好的奶茶,大妃喝了一整碗,还对诸位台吉夫人说,比她年轻时候煮的还香。”

      其其格愣了一下,怔怔地看向雅若。雅若对她微微弯起眼睛,那笑意清澈温暖,带着只有她们懂的、草原月夜下的静谧与鼓励。

      其其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再端起第二盏茶时,手稳了不少。她走到钱嬷嬷面前,屈膝,奉茶,这次声音清晰了许多,虽仍带着稚气,却不再发颤:“钱嬷嬷,请用茶。”

      钱嬷嬷接过,笑了笑,眼角笑纹深了些:“格格聪慧,一点就透,进步很快。”

      赵嬷嬷没再看其其格,她的目光转向始终安静跪坐的雅若,忽然道:“乌讷楚格格,你也来试试。”

      空气骤然一静。

      其其格愕然转头,阿沅垂下的眼睫猛地一颤。按规矩,陪嫁媵妾无需学这些主子的礼数,她们只需站在主子身后,做一道沉默的影子。

      雅若心头微紧,面上却不敢显半分异样,依言起身,走到赵嬷嬷面前。她的步伐稳而轻,屈膝的弧度恰到好处,奉茶的动作行云流水,甚至比其其格更多一分沉稳从容。

      “奴才雅若,请嬷嬷用茶。”声音平稳,不高不低,带着少女的清润,却没有丝毫起伏。

      赵嬷嬷盯着她低垂的眉眼看了足足三息,才伸手接过茶盏。她没喝,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缓缓道:“规矩学得不错,姿态也稳。只是……”

      她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寂静的暖阁里:

      “要记住,茶奉得再好,也得明白自己是哪盏茶。是为主子试温、尝味的那盏,还是最终端到主子唇边的那盏。摆错了位置,茶再好,也是错。错了,就得泼掉。”

      话音落下,暖阁里落针可闻。

      衮布大妃捻佛珠的手停了。其其格茫然地眨着眼,还没完全听懂。阿沅的背脊绷得像石头。苏德垂在身侧的手,指尖掐进了掌心。

      雅若深深低下头,露出一段白皙纤细的、仿佛一折就断的后颈,声音恭顺得没有一丝波澜:“奴才……谨记嬷嬷教诲。”

      她知道,这不是教诲。

      是敲打。是警告。是来自这深宫最直接的、冰冷的审视。

      而她,甚至不明白这审视因何而来。

      夜深,西厢房。

      其其格抱着膝盖蜷在炕头,把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抽动。苏德和其木格已被她打发出去,只有雅若陪在身边。

      “雅若……”她带着浓重的鼻音,瓮声瓮气,“我是不是很笨,很没用?连站、连走路、连奉茶都做不好……她们是不是都在心里笑话我?多罗贝勒他……他肯定更不喜欢我了。”

      雅若挪过去,轻轻揽住她单薄的肩膀,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格格,您怎么会笨?在科尔沁,您学骑马,摔断了胳膊都没掉一滴泪;学射箭,拉弓拉到虎口裂开,缠上布条继续练。您是我见过最勇敢、最坚韧的姑娘。”

      “真的?”其其格抬起泪眼模糊的脸。

      “当然是真的。”雅若拿温热的软巾,一点一点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声音温柔却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嬷嬷严厉,是因为您要嫁的是多罗贝勒,是皇上看重的十五弟。她们不是笑话您,是希望您做得尽善尽美,不让科尔沁蒙羞,也不让……您未来的夫君,在宗亲朝臣面前,有半点可指摘之处。”

      提到“夫君”,其其格脸一红,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可他那日……看都不愿看我。他定是嫌我粗笨,不如盛京的格格们知书达理,仪态万方。”

      雅若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语气却依旧平稳温和:“格格,贝勒爷是掌兵权、立战功的,性子冷峻些也是常理。您想,科尔沁的雄鹰,展翅时目光如电,俯瞰草原,可它会对着脚下每一棵草微笑吗?日子还长,您的好,您像太阳一样温暖明亮的心,只要贝勒爷走近了,总会看见,总会知道的。”

      其其格被她比喻得破涕为笑,轻轻捶了她一下:“就你会哄我。”她放松下来,歪头靠在雅若肩上,喃喃道:“雅若,幸好有你。不然我一个人在这四方笼子里,真不知道该怎么熬下去……你答应我,永远陪着我,好不好?”

      雅若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一个小小的孩童,声音低柔:“嗯,我陪着格格。”

      窗外,月色凄清,透过窗棂,在地上投出冰冷僵硬的格子光影。

      赵嬷嬷的话,像一根浸了冰的针,扎在她心底最深处,寒意细细蔓延。

      她必须更小心,更警醒。每一步,都不能错。

      为了自己,也为了这个将她视为全部依靠的、天真柔软的其其格。

      而此刻,遥远的多罗贝勒府书房内,多铎听着阿克敦事无巨细的回报。当听到“赵嬷嬷敲打雅若格格,言‘摆错了位置,茶再好也是错’”时,他捏着狼毫笔的指节,骤然发力,笔杆发出细微的“咯”声。

      “知道了。”他声音听不出喜怒,只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锐光,“宫里出来的老人,规矩是大,话也多。”

      他放下笔,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柔远馆的方向,沉默片刻。

      “吩咐下去,”他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柔远馆的用度,从明日起,再加三成。一应饮食、炭火、药材,按宫里贵人的份例走。告诉内务府的人,科尔沁大妃和两位格格是皇上的贵客,若有半点怠慢,或是让些不相干的闲话碎语扰了贵人清静……爷的脾气,他们是知道的。”

      “嗻!”阿克敦心头一凛,躬身应下。加用度是恩宠,点明“贵人份例”是抬举(注:天聪年间后宫品级尚未完全定型,“贵人”是相对较低的封号,符合贝勒能施加影响的级别),警告“闲话碎语”是敲山震虎。主子这是明着给柔远馆撑腰,暗里……怕是专为那位被敲打的雅若格格撑开一把伞。

      多铎不再言语,负手而立。

      规矩?

      他爱新觉罗·多铎的女人,学规矩可以。

      但若是有人想借着规矩的名头,碰他的东西,敲打他的人……

      那就得先问问,他手里的刀,答不答应。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