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4、第三节 余烬 ...
-
王府正院灯火通明,驱散了早春夜寒。达哲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多铎,目光胶着在他脸上,细细查看他消瘦的轮廓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眼泪又忍不住往下掉,被她用帕子死死按着,只发出压抑的抽噎。
“太医呢?快请太医来!再给王爷仔细瞧瞧!” 她一边吩咐,一边亲自去接丫鬟递上的热手巾,想为多铎擦脸,手却抖得厉害。
“不必了,” 多铎抬手轻轻挡开,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倦意,却也温和,“塔山的御医已诊治妥当,伤势无碍,只需静养。你也坐下,别忙了。”
他走到暖炕边坐下,动作依旧有些缓慢,牵动伤口时眉头会不易察觉地蹙一下。达哲连忙挨着他坐下,却又不敢靠太近,只眼巴巴地望着他,仿佛看不够。
仆妇们端上热茶、点心和滋补的汤羹,又悄然退下。多铎只略略用了半盏参茶,便摆手让撤下。他靠向引枕,目光在暖阁内缓缓扫过。这里一切如旧,陈设、气息、甚至温度,都与他离开时一般无二,却又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塔山的军帐、风雪、药气、疼痛,还有那些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日日夜夜,此刻想来竟像隔了一层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切。
“阿克敦呢?” 他问。
“睡了,乳母刚哄睡下。” 达哲忙道,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却又被担忧压下,“王爷可要去看看?那孩子,长得可快了,眉眼越发像您……”
“明日吧,别吵醒他。” 多铎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向暖阁门口的方向。那里垂着厚厚的棉帘,隔绝了外间。雅若自进府后,便不知去向。
达哲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门口,似乎想起了什么,拭了拭眼角,声音放轻了些,带着感激和后怕:“王爷,此番……真是多亏了雅若。若不是她……妾身、妾身真不知……” 她声音又哽咽起来,“这两个多月,她在您身边,定是吃了无数的苦。王爷,咱们可得好好谢她,不能亏待了她。”
多铎“嗯”了一声,没有多言,只道:“她一路也辛苦,让她好生歇着吧。赏赐之事,明日再说。”
达哲连连点头:“是,是该让她好好歇歇。妾身已让人将她从前住的厢房重新收拾了,炭火被褥都是最好的。” 她顿了顿,看着多铎疲惫的神色,欲言又止,最终只柔声道,“王爷一路劳顿,又带着伤,早些安置吧。妾身就在外间守着,您若有什么不适,随时唤妾身。”
多铎看了她一眼,她眼下的青黑和憔悴显而易见,这两个多月独自支撑王府、抚育幼子、还要为他担惊受怕,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他心中掠过一丝歉疚,语气更缓了些:“你也去歇着,不必守着。我没事。”
达哲却固执地摇头:“妾身不累,就在外间榻上歪着,心里踏实。”
多铎知她性子,不再多说,任由丫鬟服侍着简单洗漱,换了宽松的寝衣。伤口处换了府里太医带来的、药性更温和的膏药,清凉舒适了些。他躺下,帐幔被轻轻放下。
暖阁内安静下来,只有角落炭盆里银霜炭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多铎却毫无睡意。身体的疲惫到了极点,精神却异常清醒。一闭上眼,便是塔山军帐昏暗的光线,浓重的药味,伤口剜割时尖锐的痛楚,和高热中无尽寒冷的黑暗。然后,是那只稳稳持着银刀的手,是那具在寒夜里沉默地为他提供温暖的单薄身躯,是那双总是沉静望着他、仿佛能吸纳所有痛苦的眼睛……
还有今日车厢里,他鬼使神差握住的那只冰凉颤抖的手。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一瞬间细腻的触感和温度。他猛地收紧手指,握成了拳,将那虚幻的触感掐灭在掌心。
荒唐。他在心里又骂了一句。睁开眼,盯着帐顶繁复的刺绣纹样。
外间传来达哲极力压抑的、细微均匀的呼吸声,她终究是累极了,歪在榻上睡着了。
多铎轻轻吐出一口气,重新闭上眼。
雅若没有回达哲为她安排的、距离正院很近的厢房。她沉默地走回了自己从前在偏院角落那个小小的、几乎被人遗忘的住处。
阿沅早已得了消息,将小小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炭盆烧得旺旺的,被褥也浆洗晒过,散发着阳光的味道。见雅若推门进来,阿沅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扑上来抓住她的手,上下打量,声音哽咽:“姑娘!您可回来了!您、您怎么瘦成这样了?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手上这是……”
阿沅摸到雅若冰凉且布满细碎伤痕和薄茧的手,哭得更凶了。这两个多月,关于前线的零星消息传来,每一次都让她心惊胆战,后来隐约听闻王爷重伤、姑娘冒死送药,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日夜跪佛前祈祷。
“我没事,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 雅若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拍了拍阿沅的手,声音沙哑疲惫,“有热水吗?我想洗洗。”
“有有有!一直备着呢!” 阿沅连忙抹了眼泪,去屏风后准备。
温热的水汽氤氲开来,驱散了身上的寒气,也仿佛暂时隔绝了外间的一切。雅若将整个身子浸入水中,温热的水流包裹住她,却暖不透心底那一片冰冷的荒芜。
她仔细地、用力地搓洗着双手,仿佛要洗去上面沾染的血污、药味,还有……那不容忽视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和触感。指尖的薄茧是新的,是这两个多月反复摆弄药材、清洗绷带留下的。掌心的旧伤疤颜色更深了。手腕上,有一圈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淤青痕迹,是生产那夜,达哲疼极时死死掐住留下的。
还有手背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他掌心薄茧摩挲过的、微微刺痒的感觉。
她猛地将双手沉入水底,用力闭了闭眼。
不能想。不许想。
洗了很久,直到皮肤微微发红,她才从水中出来。阿沅拿着干净柔软的布巾为她擦干,又帮她换上干净的寝衣。触到她肩胛骨嶙峋的轮廓和背上新添的、不知何时碰擦出的淡淡淤痕,阿沅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姑娘,您受苦了……”
雅若摇摇头,没说话,走到梳妆台前坐下。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嘴唇没有血色,唯有一双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沉静得让人心头发慌。她拿起梳子,慢慢梳理着半干的长发。
“府里……这两个多月,怎么样?” 她轻声问。
阿沅一边帮她通发,一边低声说着:“福晋生小阿哥时凶险,养了许久才能下床,人一直很虚弱,但撑着打理府里的事,还要照顾小阿哥,很是辛苦。叶赫那拉侧福晋那边,倒还算安分,没出什么幺蛾子,大约是听说王爷重伤,也不敢在这当口生事。就是……就是宫里赏赐下来后,各院来打听消息、送东西的人多了不少,话里话外都想探听姑娘您……”
雅若静静听着,手中的木梳有一下没一下地划过长发。
“王爷……今日回来,看着气色还好,就是瘦得厉害。福晋可是哭惨了……” 阿沅小心翼翼地说着,观察着镜中雅若的脸色。
雅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梳头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随即又继续。她“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头发干了,阿沅服侍她躺下,仔细掖好被角,又将炭盆拨得更旺些,才吹熄了灯,轻手轻脚退到外间自己守夜的小榻上。
黑暗中,雅若睁着眼,看着帐顶模糊的轮廓。
回来了。一切都似乎回到了原点,又似乎一切都已不同。
她完成了使命,救回了王爷,得到了御赐的嘉奖。可然后呢?
达哲感激的泪水,多铎温和却带着距离的交代,王府众人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还有她自己心底,那团被车厢内短暂一握点燃、又迅速被现实寒风吹得明明灭灭、只剩下一捧灼痛灰烬的……东西。
那捧灰烬,余温尚在,烫得她五脏六腑都疼,却又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留不下。
她缓缓侧过身,将脸埋进松软却冰凉的枕头里。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意识却清醒得残忍。塔山的风雪声,军营的号角声,伤者痛苦的呻吟,还有那个人沉重滚烫的呼吸……无数声音和画面在黑暗中交织浮现,最后定格在今日傍晚,王府门前,达哲扑进他怀里、他轻拍她后背的那一幕。
那才是归宿。那才是伦常。
而她,只是一段不合时宜的插曲,一个不该存在的意外。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紧闭的眼角沁出,迅速没入枕中,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小片冰凉的湿意。
长夜漫漫,余烬微温。
而天亮之后,等待她的,将是必须面对的、全新的,却也是更加冰冷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