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5、第四节 晨光 ...
-
次日清晨,天色将明未明,淡青的曦光刚刚漫过豫亲王府高高的屋脊。雅若已起身,换上了一身半旧的豆青色棉袍,头发用最简单的银簪绾起,未施脂粉,脸上依旧是挥之不去的倦色,但眼神已恢复了惯常的沉静。
她走到正院时,廊下当值的婆子丫鬟们纷纷躬身行礼,眼神里带着好奇、探究,还有几分掩饰不住的敬畏。雅若只微微颔首,径直走向暖阁。
暖阁里炭火未熄,暖意融融。达哲已经起来了,正坐在暖炕边,手里端着一碗温着的牛乳燕窝,小口小口地喂着被乳母抱在怀里的阿克敦。小家伙裹在杏黄色锦缎襁褓里,露出的脸蛋粉嫩圆润,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骨碌碌转着,咿咿呀呀地挥着小手,对递到嘴边的勺子很感兴趣。
听到脚步声,达哲抬起头,见是雅若,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真心实意的、带着泪光的笑容,放下碗就要起身:“雅若!你来了!快过来坐!”
“奴才给福晋请安。” 雅若快步上前,屈膝行礼,声音平稳。
“快起来快起来!” 达哲伸手虚扶,眼圈又红了,拉着她在炕沿坐下,上下仔细打量,眼泪扑簌簌掉下来,“瘦了,憔悴了……这两个多月,真是苦了你了……我和王爷,还有阿克敦,这辈子都记着你的恩情……”
“福晋言重了,奴才只是尽了本分。” 雅若垂眸,声音不高,却清晰,“王爷可起身了?伤势如何?”
“起了,太医刚来请过脉,说恢复得很好,只是还需静养,不可劳神费力。” 达哲抹着泪,又露出欣慰的笑,看向怀里咿呀作响的儿子,“王爷刚才还抱了会儿阿克敦呢,说这小子有分量,长得结实。” 她说着,语气里满是初为人母的骄傲与满足,以及对丈夫归来的无限欢喜。
正说着,里间的门帘被掀开,多铎走了出来。他已换了常服,是件石青色的团龙纹长袍,腰间束着玉带,衬得人清瘦挺拔,只是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眉宇间带着大病初愈的淡淡倦意。他看到雅若,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走到暖炕另一边坐下。
“给王爷请安。” 雅若立刻起身,再次行礼。
“嗯。” 多铎应了一声,声音平淡,“不必多礼。坐吧。”
雅若依言坐下,却只坐了半边椅子,脊背挺直,眼观鼻,鼻观心。
乳母抱着阿克敦上前,小家伙似乎认得父亲的气息,冲着多铎的方向啊啊地叫,小手挥舞。多铎伸手,用一根手指轻轻碰了碰儿子柔嫩的脸颊,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属于父亲的柔和,但很快隐去。他看向雅若,开口,语气是惯常的、听不出太多情绪:
“你此番功劳,皇上已有赏赐。府里也该有所表示。福晋与本王商议,你在王府多年,忠心勤谨,此番又立下大功。往后,你便升为王府内院管事姑姑,月例加倍,一应用度皆比照侧福晋例。你原来住的屋子太小,已让人将西跨院那处清静的‘听竹轩’收拾出来,拨给你独住,再配两个小丫头伺候。你看如何?”
他语气平稳,像是在宣布一项早已决定好的安排,而非商议。内院管事姑姑,是仆役中极高的位置,有实权,身份也尊贵。月例加倍,用度比照侧福晋,更是天大的体面。独居一院,配有使女,更是将她从寻常仆役中彻底拔高出来。
这是酬功,是抬举,也是……一种定位。将她牢牢框在“有功的得力下属”这个位置上,给予荣耀、实利和一定的地位,却又清晰地与“内宅女眷”的身份区隔开来。管事姑姑,终究还是“仆”。
雅若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早在预料之中,甚至比她预想的还要“优厚”。她起身,走到多铎和达哲面前,恭恭敬敬地跪下行了大礼:
“奴才谢王爷、福晋厚恩。王爷、福晋的赏赐,奴才愧不敢当。奴才蒙王爷、福晋不弃,收留府中,已是天大的恩典。此番所为,实乃分内之事,不敢居功。王爷厚赏,奴才本不应辞,然奴才自知才疏学浅,年轻识浅,恐难当管事姑姑重任,反易生出纰漏,辜负王爷、福晋信任。奴才别无他求,只愿能继续在福晋身边伺候,略尽绵力,于愿足矣。”
她声音清晰平稳,将一番推拒的话说得恳切在理。不居功,不贪位,只愿回到达哲身边,继续做那个“本分”的奴婢。这是最安全的姿态,也最符合她一贯的性情。
达哲听了,感动得又要落泪,连忙看向多铎。
多铎看着跪在地上、姿态恭顺到极点的雅若,眼神深了深。他自然听得出她话里的意思。她拒绝了这份带着“抬举”和“定位”意味的厚赏,选择退回相对模糊、却也相对“安全”的原有位置——达哲的身边。这是一种聪明的自保,也是一种……无声的疏离。
心头掠过一丝莫名的烦躁。他赏她,她便该感恩戴德地收下,然后安分守己地做她的管事姑姑,从此在王府拥有一个明确而体面的位置。可她偏偏不要。她偏偏要把自己重新塞回那个看似卑微、实则更靠近达哲、也更让他……难以明确界定的位置。
“你不必过谦。” 多铎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你之能力,本王与福晋心中有数。管事姑姑之位,你担得起。听竹轩也已收拾妥当,你今日便搬过去吧。在福晋身边伺候,与做管事姑姑,并不冲突。你依旧可常来正院。”
他直接驳回了她的推拒,一锤定音。赏赐给了,位置定了,院子也安排了。接受,是她唯一的选择。
雅若伏在地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沉默了片刻,终是再次叩首:
“奴才……谢王爷、福晋恩典。奴才定当恪尽职守,不负王爷、福晋重托。”
“快起来吧。” 达哲连忙示意其木格去扶,又对多铎道,“王爷,雅若才回来,定是累极了,也该让她好生歇几日才是。”
多铎不置可否,只道:“你安排便是。” 说罢,他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撇着浮沫,不再看雅若。
雅若站起身,垂手退到一旁。晨光透过明纸窗,将暖阁内照得一片明亮,也将每个人脸上的神色照得清清楚楚。达哲的感激与欣慰,多铎的平静与不容置喙,还有她自己心底那片冰冷的、被这“厚赏”浇得愈发沉寂的荒原。
“听竹轩”……西跨院最清静也最偏僻的一处小院。独门独户,配有使女。听起来是厚待,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形的放逐与区隔?将她从正院附近挪开,给予独立的院落,让她更像一个“客卿”,一个“有功之臣”,而非……府中之人。
也好。她默默地想。清静,独处,不必日日面对,或许对谁都好。
“福晋,王爷,若没有其他吩咐,奴才先告退了。” 她低声请示。
达哲点头:“快去歇着吧,缺什么只管让阿沅来告诉我。”
雅若又行了一礼,退出了暖阁。春日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扑在脸上,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些。她沿着熟悉的回廊,慢慢向自己那个即将离开的、位于偏院角落的小屋走去。
廊下经过的仆役纷纷避让行礼,眼神复杂。
她目不斜视,一步步,走得稳而慢。阳光将她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拉得很长,孤单而清晰。
新的一天已经开始,带着“厚赏”与“安排”,也带着新的身份与界限。
那场生死与共的惊心动魄,终是落幕,余波化作王府内一个体面而疏远的职位,一处清静而孤寂的院落。
而心底那捧不肯熄灭的余烬,在这现实的晨光与安排下,是会被彻底冷却,还是会在无人可见的角落,继续默默地、顽固地,散发着一丝不甘的微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