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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十五章 第一节 新叶 ...


  •   崇德二年的春天,终究是顽强地钻破了盛京最后一丝寒意,真切地降临了。豫亲王府的花园里,几株桃树率先爆出粉白的花苞,柳枝抽了嫩黄的新芽,连听竹轩外那丛瘦竹,梢头也绽出了几片毛茸茸的浅绿。

      阿克敦过了百日,长得愈发虎头虎脑,白白胖胖,哭声洪亮,手脚有力。达哲的身体在精心调理和丈夫平安归来的宽慰下,日渐丰润,脸上重新有了红晕,眉眼间时常带着温柔满足的笑意。她几乎将所有的心力都放在了儿子和丈夫身上,每日亲自盯着厨房为多铎准备药膳补品,抱着阿克敦在暖阳下玩耍,将正院打理得温馨而充满生气。

      多铎的伤,在御医和王府太医的轮番调理下,已基本痊愈。右胸下那道疤痕颜色变深,成了一道暗粉色的凸起,天气变化时偶尔会发痒,但不再疼痛。他恢复了上朝、议政,也开始重新检视旗务,去校场走动。只是神色间,比受伤前更多了几分沉郁和内敛,话也更少。回府后,大多时间待在书房,或是去校场骑马射箭,仿佛要将卧床数月积攒的精力与某种莫名的郁气,尽数发泄在那张硬弓和疾驰的马背上。

      听竹轩的日子,像一潭被竹林隔绝的死水,平静无波。雅若将“管事姑姑”的职责履行得无可挑剔。她每日清晨去正院向达哲请安回话,将内院一些琐碎却需谨慎的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发放月例,核对用度,安排节庆琐事,管教新进的小丫头。她言语温和,行事公允,对上恭谨,对下宽容,很快便在仆役中树立了威信,连原先一些心中不服的老嬷嬷,也渐渐挑不出错处。

      达哲对她依赖依旧,甚至更甚。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事,或是不想费神处理的琐碎,便会说“去问问雅若姑姑”。内院女眷们送来的礼,或是外面递进来的帖子,也常让雅若先过目。雅若总能给出最稳妥的建议,既全了礼数,又不惹是非。达哲常拉着她的手感叹:“有你在,我省心多了。这院子里,我就信你。”

      雅若只是温顺地笑,适时退开,不逾矩半分。

      午后,她大多待在听竹轩。看书,整理医案,侍弄窗下那几盆悄然开放的茉莉和栀子。阿沅和两个小丫头将小院打理得花木扶疏,整洁宜人。春日晴好时,她也会坐在廊下,就着暖阳,为阿克敦缝制夏衣,或是为达哲绣个香囊扇套。飞针走线,神情专注沉静,仿佛世间一切纷扰,都与这方寸院落无关。

      多铎从未踏足听竹轩。偶尔在正院或回廊遇见,雅若总是远远便垂首避让,屈膝行礼,口称“王爷”。多铎有时会脚步微顿,目光在她低垂的头顶停留一瞬,淡淡“嗯”一声,便径直走过。有时,仿佛未见,直接掠过。两人之间,再未有超过主仆礼节的交谈,甚至连目光的接触都稀少而短暂。

      那方锦盒,被雅若放在了多宝阁最高的角落,蒙上了一层薄灰,再未打开。那枚“守拙”的印章,那柄“自珍”的短剑,连同那四个字承载的所有未尽之言与冰冷决断,都被她连同那段短暂而炽烈的记忆,一起锁进了心底最深处,覆上厚土,不再触及。

      她开始重新翻阅那些从科尔沁带来的、蒙着灰尘的旧书,不只是医书,还有一些杂记、地理志,甚至艰深的汉文典籍。看不懂的字句,她会记下来,托偶尔外出采买的可靠仆役,悄悄去书肆寻了注释本来,对照着看。书案上的灯,常常亮到深夜。

      阿沅心疼她耗神,劝她早些歇息。雅若只是摇摇头,目光依旧凝在书页上,轻声道:“多学些东西,总没错处。” 她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这日,她正在看一本前朝的《千金方》,就着注解,吃力地辨认着那些晦涩的药名和脉理。春儿轻手轻脚进来,禀道:“姑姑,前头门房递进来一张名帖,说是京郊‘回春堂’的林大夫,听闻姑姑……通晓医理,想与姑姑切磋探讨一二。帖子是递给福晋的,福晋让拿来给姑姑瞧瞧。”

      雅若微微一怔,放下书卷。回春堂?她略有耳闻,是盛京城里颇有口碑的一家药铺,坐堂的林大夫据说医术不错,尤其擅长妇科和小方脉。她接过那张素雅的名帖,展开。上面是端正的楷书,言辞恳切,自称“末学后进”,仰慕“王府姑姑高义妙手”,望能“请教一二”,并附上了几道他近日遇到的疑难杂症脉案,请教解法。

      那几道脉案写得详实,病症描述清晰,所用的几味药也颇见心思,只是似乎差了些火候,未能切中要害。雅若细细看了一遍,心中已有了些模糊的想法。这位林大夫,看来并非泛泛之谈,是真有些本事,也真遇到了难题。

      她沉吟片刻。与外男交往,尤其是探讨医理,于她身份而言,颇为敏感。但对方将帖子递到了福晋那里,言辞又如此谦恭恳切,直截了当拒绝,似乎也不妥。且那几道脉案,确实勾起了她钻研的心思。

      “去回禀福晋,” 雅若对春儿道,“就说林大夫盛情,奴才本不敢当。然医者父母心,林大夫所言病症,奴才或有些许浅见。可否容奴才将所思所想,写成方笺,由福晋过目后,再决定是否转交林大夫?如此,既不违礼数,或也能略尽绵力。”

      春儿应声去了。不多时回来,笑道:“福晋说了,姑姑考虑得周到。就按姑姑说的办。福晋还说,姑姑肯费心,是积德行善的好事。”

      雅若点点头,重新铺开纸笔,就着那几道脉案,结合自己所学和塔山处理重伤的经验,仔细斟酌,写下了自己的看法和调整方剂的建议。她写得认真,字迹清秀,每一味药的增减、配伍、炮制,都注明缘由,力求清晰有据。

      写完后,她将方笺封好,交给春儿:“送去给福晋吧。记住,只说是奴才的一点愚见,供林大夫参详,万不敢称‘切磋’。”

      春儿捧着方笺去了。雅若坐回书案后,心绪却有些难以平静。这是自塔山回来后,她第一次,将自己的所学所思,用于“外界”,用于一个真实的、与她无关的“病例”。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一直紧闭的窗,被推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吹进来一丝陌生的、却带着生机的风。

      几日后,林大夫的回帖又经达哲转到了雅若手中。回帖中语气更加恭敬,称她的方笺“切中肯綮,发蒙解惑”,并又附上了新的疑问和感谢。一来二去,虽未谋面,这种隔着帷幕、以文字探讨医理的联系,却悄然建立起来。达哲乐见其成,觉得这是雅若的才华得以施展,也是为王府积福。偶尔雅若写出精妙的见解,达哲还会拿来与多铎看,笑着说“咱们雅若,真真是女中扁鹊”。

      多铎有时会瞥一眼那娟秀的字迹,听达哲念两句,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说一句“她有心了”,便不再多言。

      雅若的生活,似乎因为这桩意外的“笔谈”,而泛起了一丝极淡的、不一样的涟漪。她看医书更勤,思考更深,有时甚至会托人悄悄去市井搜集一些罕见的草药或偏方来研究。她依然安静地待在听竹轩,依然每日去正院请安理事,依然在所有人面前恭顺守礼。

      但阿沅觉得,姑娘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同了。不再是那片沉寂的、深不见底的潭水,而是在那沉静之下,隐隐有了一点极微弱的光,像是在黑暗里摸索前行的人,手中终于有了一盏小小的、只能照亮脚下寸许的灯。

      尽管前路依旧茫茫,身份依旧尴尬,心底那捧灰烬也早已冰冷。

      但至少,在这高墙深院的一角,在这无人问津的听竹轩里,有一株新的嫩芽,正借着这偶然照进的、属于“医道”的微光,在冰冷的现实土壤中,沉默而倔强地,探出了一点稚嫩的、属于自己的新叶。

      春光易逝,夏日将至。

      而有些改变,正在这看似一成不变的深宅岁月里,悄然而缓慢地发生。

      不为任何人知晓,亦不期待任何结果。

      只是生命本身,在绝境中寻找到的一丝缝隙,一点向光而生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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