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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二节 微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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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回春堂林大夫的“笔谈”,成了雅若沉寂生活中一抹意外的亮色,也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渐渐超出了她与几页医案的方寸之间。
起初只是探讨那几道疑难脉案。雅若的回帖总是思路清晰,引经据典,又常常能跳出窠臼,结合她在草原和塔山所见所闻的实际病例,提出些令人耳目一新的见解。林大夫的回信则越来越恭敬,问题也愈发深入,不再局限于具体病症,开始涉及药材辨别、方剂源流、甚至南北地域、不同体质的用药差异。
这日,雅若正对着林大夫新提的、关于辽东常见寒症与中原伤寒治法异同的问题凝神思索,春儿又送进来一张名帖,却不是回春堂的。
“姑姑,是‘永和堂’的徐掌柜递进来的。” 春儿小声道,脸上带着一丝好奇,“说是听闻姑姑精通外伤调理,他家铺子里新得了一支百年的老山参,还有些上好的血竭、麝香,想请姑姑……帮着掌掌眼,看看成色。”
永和堂,是盛京另一家大药铺,背景颇深,据说与内务府有些关系。雅若微微蹙眉。掌眼药材?这借口找得巧妙,却也透着一股试探的意味。她一个深宅女子,何来“精通外伤调理”的名声在外?无外乎是塔山救主之事,经过这几个月的发酵,已悄然在某个特定的圈子里传开了。
“帖子也是递到福晋那儿的?” 雅若问。
“是,福晋让拿来的,说让姑姑自己瞧着办。” 春儿回道。
雅若沉吟。回春堂林大夫是纯粹的医道探讨,这位徐掌柜,目的恐怕就不那么单纯了。掌眼是假,借机攀附、或是探听王府秘方、乃至借她这个“御前嘉奖”的招牌谋些便利,都有可能。
“去回福晋,” 雅若道,“奴才于药材辨识一道,所知甚浅,不敢妄言。永和堂是百年老号,徐掌柜更是行家,何须奴才班门弄斧?且奴才身份所限,不宜与外间掌柜过多往来,以免惹人闲话,有损王府清誉。还请福晋代为婉拒为好。”
她拒绝得干脆,理由也充分。春儿应声去了。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不过几日,又有一家专营南货、兼卖珍贵药材的“庆余堂”,派人送来几匣子上好的阿胶、燕窝,指明是“孝敬王府雅若姑姑,聊表敬意”。东西自然又被达翠笑着退了回去,但这事,却像一阵风,轻轻撩动了王府某些人敏感的神经。
最先坐不住的,是叶赫那拉氏。
这日晨起请安后,众人散去,叶赫那拉氏却故意慢了几步,等雅若也行礼告退时,她扶了扶鬓边的点翠步摇,似笑非笑地开口:
“哟,咱们雅若姑姑如今可真是声名在外了。这外头的药铺掌柜,一个个跟闻着蜜的蜂儿似的,帖子礼物往府里送。知道的,说姑姑医术了得,人心所向。不知道的,还当咱们豫亲王府的门槛,什么时候这么容易踏了,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递话进来。”
她声音不高,却足以让还未走远的几位格格听见,纷纷放缓了脚步,竖起耳朵。
雅若停下脚步,转身,面向叶赫那拉氏,神色平静无波,屈膝一礼:“侧福晋说笑了。奴才微末之人,何来声名?不过是蒙王爷、福晋不弃,略尽本分。外间些许传言,多为以讹传讹,当不得真。王爷、福晋清誉,府中规矩,奴才时刻谨记,不敢有半分逾越。若有闲杂人等妄图攀附,奴才自当谨守本分,一概回绝,绝不敢给王府招惹是非。”
她的话滴水不漏,既撇清了自己,又抬出了王爷福晋和王府规矩,将叶赫那拉氏的机锋轻轻挡回。
叶赫那拉氏碰了个软钉子,脸上笑容淡了些,哼了一声:“你心里有数就好。咱们王府,最重规矩体统。可别因为得了些虚名,就忘了自己的身份,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平白带累了王爷和福晋。”
“侧福晋教训的是,奴才谨记。” 雅若再次垂首,姿态恭顺至极。
叶赫那拉氏自觉无趣,又见其木格已从内室出来,像是达哲有事要问雅若,便悻悻地扶着丫鬟的手走了。
其木格走过来,对雅若低声道:“姑姑别往心里去。福晋请您进去呢。”
雅若点点头,随其木格重新进了暖阁。
达哲正坐在炕上,手里拿着针线,却有些心不在焉,见雅若进来,示意她坐,叹了口气:“方才外头的话,我都听见了。叶赫那拉氏就是那么个性子,嘴上不饶人,你别理会。”
“奴才明白,福晋放心。” 雅若温声道。
达哲放下针线,看着她,眉头微蹙:“只是……这外头接二连三地递帖子送东西,虽都让你挡了,可长久下去,难免惹人注目,也易生口舌。我倒不是疑你,只是这深宅内院,人多眼杂……”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你的医术,我是知道的,是真好。能帮到人,也是积德。只是……这内外有别,总是不便。况且,你如今是管事姑姑,身份不同往日,更需谨慎。依我看,与那回春堂林大夫的书信往来,不如也暂且停一停?免得落人口实。”
雅若的心,微微往下一沉。她料到会有此一着,但亲耳听到达哲说出来,还是感到一丝窒闷。那一点点透过书信照进来的、属于“医道”的光,似乎也要被这“内外有别”、“人多眼杂”的现实掐灭了。
她沉默了片刻,抬起眼,看向达哲,目光清澈而平静:“福晋思虑周全,奴才听从福晋安排。与林大夫的探讨,本也是偶一为之,既已解惑,自当止步。奴才日后定当更加谨言慎行,绝不再与外界有任何牵连,以免给福晋和王府添烦。”
她的回答顺从得没有一丝犹豫,仿佛那刚刚萌芽的、对广阔世界的些许探索渴望,根本无足轻重。
达哲见她如此顺从,反而有些过意不去,拉起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知道你心里喜欢这个,也是个有本事的。委屈你了。等过些时日,风声淡了,或许……再看吧。”
雅若只是微笑着摇摇头:“奴才不委屈。在福晋身边,伺候福晋和小阿哥,便是奴才最大的福分。”
从正院出来,春日阳光正好,暖洋洋地照在身上,雅若却觉得有些冷。她慢慢地走回听竹轩。路过那片小小的竹林时,风过竹梢,沙沙声依旧,却仿佛带上了一丝嘲弄的意味。
回到书房,她看着书案上摊开的医书和林大夫最新的来信,那上面还有她未写完的回复。她静静地看了许久,然后,将信纸轻轻折起,连同之前所有的来往书信,一起放进了一个不起眼的抽屉里,锁上。
她又走到多宝阁前,看着那个蒙尘的锦盒。没有打开,只是静静地看着。
然后,她转身,走到窗边。窗外,一株茉莉开了零星几朵小白花,香气清幽,却逃不出这方小小的院落。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竹叶和茉莉清香的空气,沁入肺腑,带着一种淡淡的苦涩。
高墙依旧,规矩如铁。那一丝偶然照进的光,终究太微弱,敌不过这深宅根深蒂固的阴影与现实的重压。
探索的触角被斩断,向外的窗口被关闭。她又回到了原点,守着她“管事姑姑”的本分,守着这方名为“听竹”的寂静天地。
只是心底那株刚刚探头的嫩芽,并未完全枯萎。它只是沉默地收拢了叶片,将那一点不甘的绿意,更深地埋进了冰冷坚硬的土壤之下,等待着一个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下一次破土而出的契机。
微澜已平,水面复归死寂。
而水面之下,那些未能言说的思绪,未能解答的疑问,未能施展的所学,都化作更沉重的潜流,在无人知晓的暗处,默默沉积,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