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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五节 暗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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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杏林“密会”那日后,雅若彻底沉寂了下去。她不再碰任何与外界可能产生牵连的物件,医书被束之高阁,笔墨只用于誊写内务账目或给达哲的回话条子。她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了“管事姑姑”的本分上,将内院打理得愈发井井有条,对达哲的侍奉也愈发周到细致,几乎到了滴水不漏的地步。
她甚至不再独自在听竹轩的书房久坐,白日里多在正院帮忙,或是带着阿沅和两个小丫头,将听竹轩内外洒扫得一尘不染,连墙角那几竿瘦竹,都被她修剪得疏落有致。夜里,她早早熄灯歇下,仿佛要将自己彻底融入这王府最规矩、最不起眼的背景里。
达哲起初见她如此“勤谨”,还心疼地劝她不必事事躬亲,多歇歇。雅若只是温顺地笑,说“闲着也是闲着,做些事心里踏实”。时间久了,达哲也习惯了她的周全妥帖,只觉有她在身边,万事省心,更加倚重。
王府的日子,似乎重新滑回了受伤前的轨道,甚至更加平静无波。多铎依旧忙碌,回府的时间不定,偶尔在正院用膳,也多是沉默,听着达哲絮叨些府中琐事和阿克敦的趣事,偶尔“嗯”一声,目光掠过垂手侍立一旁的雅若时,会有一丝几不可察的停顿,随即移开,再无波澜。
叶赫那拉氏等人见雅若愈发低调恭顺,与外界彻底断了联系,也渐渐失了“敲打”的兴趣,只当她是个得了厚赏、识趣安分的奴才,不再格外关注。
然而,这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并未停息,只是换了流向。
这日午后,苏德悄悄寻了个由头,来到听竹轩。他脸上堆着惯常的笑容,眼神却比往日多了几分谨慎,将一个小巧的锦囊双手奉给雅若:
“姑姑,王爷让奴才将这个交给您。”
雅若接过锦囊,入手很轻。她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看着苏德。
苏德低声道:“王爷说,先前给您的……那物件,是让您‘自珍’的。然‘自珍’亦需有所凭恃。此囊中之物,您贴身收好,非到万不得已,切勿示人,亦无需向任何人提及,包括……福晋。”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语气郑重。雅若的心,几不可察地沉了沉。她点了点头,将锦囊收入袖中:“有劳苏公公。奴才明白了。”
苏德似乎松了口气,又低声道:“王爷还让奴才转告姑姑,近日府外不甚太平,有几桩不大不小的官司牵扯到几家勋贵府邸的奴才。让姑姑约束好院里的人,无事莫要外出,若有生面孔在府外逗留窥探,也需留意。”
“是,奴才谨记。” 雅若应下。
送走苏德,她回到内室,关好门,才打开那个锦囊。里面没有书信,只有两样东西:一枚小巧的、打造得极为精致的赤金令牌,不过寸许长,上面阴刻着复杂的、她看不懂的满文花纹,非制式,透着一种古朴神秘的气息。另一样,是一颗龙眼大小、浑圆漆黑的药丸,用蜡封得严严实实,散发着极淡的、混合着薄荷与某种奇异苦味的药香。
令牌?药丸?
雅若拿起那枚赤金令牌,触手冰凉沉重。这绝非寻常信物。她想起多铎那日杏林所言,“你的命,如今不只系于你自己。也系于本王,系于王府。” 这令牌,或许便是他给的,在“万不得已”时,可作“凭恃”之物?至于那药丸……是毒?是解药?还是别的什么?
她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
她将令牌和药丸重新用锦囊装好,寻了针线,在贴身小衣的内侧,小心翼翼地缝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口袋,将锦囊藏了进去。柔软的布料贴着肌肤,那点微凉的硬物感,却像一块冰,沉沉地压在心口。
他一边警告她危险,命令她龟缩,一边又给她这不知用途的“凭恃”。是弥补?是控制?还是……连他自己,也无法完全预料和掌控那“危险”,所能做的,只有给她这最后的、渺茫的保障?
心口那处冰封的荒原,并未因这锦囊而有丝毫暖意,反而更冷了。
她走到窗边。窗外,春末夏初的阳光正好,明晃晃地照着庭院,那几株茉莉开得正盛,香气馥郁。可她却觉得,这阳光透着一股不真切的虚浮,这香气也带着一丝甜腻的窒息感。
苏德带来的“不甚太平”的消息,像一片不祥的阴云,悄然投映在她心底。她想起多铎提及的“豪格贝勒”、“睿亲王门下”。朝堂的波澜,终究是漫过了王府的高墙,将阴影笼罩了下来。而她,这个因“救驾之功”而被推到明处的“靶子”,是否已被那暗流卷入了旋涡的边缘?
她轻轻吸了口气,将那点不安强行压下。无论外面如何“不太平”,她能做的,也只有“安守本分”,约束好听竹轩的人,不给人任何拿捏的把柄。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几日后,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在王府内院激起了些许涟漪。侧福晋叶赫那拉氏身边一个颇得脸的二等丫头,名叫翠缕的,因家中老母病重,求了恩典出府探望,说好日落前必回。可直到亥时初刻,也未见人影。叶赫那拉氏打发人去她家里寻,家中却说她晌午过后便离开了,并未久留。
一个大活人,在盛京城里,凭空消失了。
叶赫那拉氏又惊又怒,在达哲面前哭诉,定是有人见她得宠,暗中加害。达哲也觉蹊跷,命管家派人细细查问,又让苏德去顺天府递了话,请帮忙留意。一时间,王府内人心惶惶,尤其是各院有头脸的丫头媳妇,出行都格外小心。
雅若得知此事,心头那根弦,绷得更紧了。翠缕的失踪,是意外?是私逃?还是……与苏德所说的“不甚太平”有关?若是后者,那这“不太平”,已不仅仅是“府外”,而是开始侵蚀王府内部了?
她立刻将听竹轩的阿沅和春儿、夏儿叫到跟前,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厉:“近日外头不太平,府里也出了事。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许踏出听竹轩半步。若有差事需出院子,必须两人结伴,速去速回,不许在外逗留,更不许与不相干的人攀谈。若有生人搭讪,或是见到任何可疑之处,立刻回来禀报,不许隐瞒!”
阿沅三人见她神色凝重,都吓了一跳,连声应下。
雅若又细细检查了听竹轩的门户,确认都稳妥,才略微安心。然而,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预感,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挥之不去。
又过了两日,翠缕依旧杳无音信。顺天府那边也无甚进展。叶赫那拉氏越发疑神疑鬼,看谁都觉得可疑,连带着她院里的人,对正院和听竹轩这边,也隐隐带上了几分审视和戒备。府内的气氛,愈发微妙凝滞。
这日傍晚,雅若从正院回来,刚走到听竹轩外的竹林小径,忽然,从一丛茂密的竹子后面,猛地窜出一个小小的身影,直直撞到她身上!
雅若猝不及防,被撞得踉跄了一下,袖中一直备着的、用于防身的银簪差点脱手。她定睛一看,却是个七八岁年纪、衣衫褴褛、脸上脏兮兮看不出模样的小乞丐。那小乞丐撞了她,也不道歉,只抬起头,一双黑白分明却带着惊恐的眼睛飞快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像是确认了什么,猛地将一团什么东西塞进她手里,接着便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转身就钻进了竹林深处,三拐两拐,不见了踪影。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雅若握着手心里那团突如其来的、尚带着那小乞丐体温和汗渍的纸团,站在原地,浑身冰冷,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竹林沙沙作响,暮色四合,四周再无他人。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心。那是一个用最粗糙的草纸揉成的纸团,边缘都磨得起毛了。
不用打开,她几乎已经能猜到里面是什么。
又来了。
和上次那张“老地方”的纸条一样,突如其来,鬼魅般出现,带着不祥的气息。
是谁?还是那个“他”吗?用这种方式,再次将警告或命令,送到她手里?还是……另有其人?
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全身。她紧紧攥着那纸团,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她没有立刻打开,而是迅速环顾四周。竹林寂寂,暮色沉沉,只有风吹竹叶的呜咽。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快步走进听竹轩,反手紧紧闩上了院门。
“姑娘,您回来了?” 阿沅从屋里迎出来。
“嗯。” 雅若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紧,“我有些乏,晚膳不必叫我。你们也早些歇着,今夜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阿沅见她脸色发白,神色有异,心中不安,但见她眼神凌厉,不敢多问,只得应下。
雅若快步走进书房,关紧房门,点亮油灯。昏黄的灯光下,她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一层层,打开了那个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纸团。
草纸上,依旧是那陌生而潦草的字迹,只有一句话,比上次更加简短,也更加令人心悸:
“子时,后园水井。独来。示令牌,可见一人。迟则无及。”
子时。后园水井。独来。示令牌。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冷的锤子,重重敲击在她的神经上。
令牌……是那枚赤金令牌!对方知道令牌的存在!而且,要她出示令牌!
“可见一人”……见谁?是敌是友?是陷阱还是转机?
“迟则无及”……又是威胁。和上次一样,不给她任何思考和回旋的余地。
雅若捏着那张薄薄的草纸,只觉得有千斤重。冷汗,再次湿透了内衫。杏林警告言犹在耳,府内失踪案阴云未散,这催命符般的纸条却又来了,而且,直接指向了他给的那枚令牌。
去,还是不去?
这似乎,又是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
不去,对方已知令牌在她手中,下一步会如何?直接将此事捅出去?那令牌会成为她的催命符,还是会将他拖下水?“迟则无及”,对方显然已无耐心。
去……子时,后园水井,独身一人。那无疑是龙潭虎穴。对方是人是鬼,是友是敌,全然未知。等待她的,可能是刀斧加身,可能是更深的阴谋,也可能……是如纸条所言,见到某个“关键之人”?
她闭上眼,脑海中飞快地闪过无数念头。多铎的警告,苏德的提醒,翠缕的失踪,还有袖中那冰冷的令牌和药丸……这一切,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紧。而她,似乎已站在了网的中心。
良久,她缓缓睁开眼。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和恐惧,已被一种近乎冰冷的决绝取代。
她走到梳妆台前,打开那个锁着的抽屉,取出那柄“自珍”短剑,贴身绑在小腿外侧。又检查了袖中银簪。最后,她伸手入怀,隔着衣料,轻轻碰了碰那个缝在内衣里、装着赤金令牌和药丸的锦囊。
然后,她吹熄了油灯,坐在一片浓稠的黑暗里,静静地等待着子时的来临。
窗外,夜风吹过竹林,发出连绵不绝的、萧瑟的呜咽,仿佛为这场注定凶险的午夜之约,奏响凄惶的前奏。
暗流汹涌,已迫眉睫。
一张更诡异的纸条,一个更危险的约定。
她已无路可退,只能握紧手中冰凉的短剑与令牌,独自走向那深不可测的午夜,去面对那隐藏在井边黑暗中的,未知的答案,与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