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0、第四节 杏林旧影 ...


  •   西时三刻,日头已然偏西,将天边染上了一层黯淡的金红。城西那片荒坡,在暮色四合中,更显荒凉。去岁的枯草在脚下发出窸窣的声响,几株老杏树虬枝盘曲,在渐起的晚风中发出呜呜的低咽,仿佛垂暮老人的叹息。

      这里比记忆中更显破败。那方曾被积雪覆盖的石凳,如今裸露着灰白的本色,边缘爬满了暗绿的苔藓。雅若独自站在坡顶,灰蓝色的粗布衣裙几乎与暮色融为一体。她背对着来路,面对着那几株沉默的老树,袖中的手,紧紧握着那柄短剑冰凉的剑柄。指尖的冰冷,顺着血脉蔓延,让她整个人都透着一种僵硬的沉静。

      风卷起地上的沙尘,迷了人眼。四周寂静,只有风声和远处城郭隐约传来的、模糊的市井嘈杂。

      约定的时刻,一分一秒地逼近。每一息,都像在拉紧心头的弦。

      忽然,身后传来了极其轻微、却绝非风过的脚步声。踩在枯草上,发出细碎的、刻意放轻的沙沙声。

      来了。

      雅若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握着剑柄的手指收得更紧,骨节泛白。她没有立刻回头,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暮色中,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正从不远处的小径尽头,一步步走来。玄色的常服,几乎融入渐浓的夜色,唯有腰间玉带在残余的天光下,反射出一点冷硬的微芒。脚步沉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与这荒凉背景格格不入的、属于上位者的从容与威压。

      当那张熟悉到刻骨、却又仿佛隔了千山万水的冷峻面容,在昏暗中逐渐清晰时,雅若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刹那,骤然冻结,又瞬间冲上头顶。

      多铎。

      怎么会是他?!

      那张纸条……是他写的?用这种隐秘的、近乎胁迫的方式,将她约到这“老地方”?“事关性命”?“务必独来”?

      荒谬、震惊、被愚弄的愤怒,以及更深沉的、冰冷的寒意,交织成一股汹涌的暗流,瞬间淹没了她。她站在原地,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只有那双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在暮色中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

      多铎走到她面前数步远处,停下。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深邃的、辨不清情绪的眼眸,静静地、深深地凝视着她。暮色在他脸上投下晦暗的阴影,让他的神情愈发难以捉摸。晚风拂动他玄色的衣摆,也吹动她鬓边一丝散乱的碎发。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令人窒息的对峙。

      良久,多铎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声,敲打在雅若紧绷的神经上:

      “你来了。”

      三个字,平淡无波,听不出是陈述,还是别的什么。

      雅若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惊涛骇浪已被她强行压下,只剩下冰封般的沉静,和一丝掩饰不住的锐利与讥诮:

      “王爷用这种方式‘召见’奴才,奴才岂敢不来。” 她刻意加重了“召见”和“奴才”二字,语气里的疏离与抵触,清晰可辨。

      多铎似乎并不在意她语气中的锋芒,目光依旧锁在她脸上,仿佛要在那片冰封之下,找出些什么。他向前走了一步,距离拉近了些,属于他的、带着淡淡凛冽气息的压迫感,也随之逼近。

      “除了这种方式,本王如何能确保,单独见你一面,而不惹人耳目?”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沙哑,“正院?听竹轩?还是这王府的任何一个角落?无数双眼睛看着,无数张耳朵听着。”

      雅若的心猛地一沉。他说的,是事实。可这事实,由他以这种方式揭开,只让她感到一种更深的屈辱和冰冷。她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而僵硬:

      “王爷若想见奴才,一道口谕便是。何须用‘事关性命’相挟?王爷的‘性命’,奴才担待不起。”

      多铎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太过深沉,仿佛能洞穿她强装的镇定。他没有回答她关于“性命”的质问,反而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听闻,你与回春堂的林大夫,常有书信往来,探讨医理?”

      雅若瞳孔微缩。他果然知道了。而且,是在她已遵从达哲之意,主动断绝往来之后,旧事重提。

      “是曾有书信往来,然皆是探讨医术,并无他意。且奴才已遵福晋之意,与之断绝联系。” 她声音平稳,将责任推得干净,“王爷今日约奴才至此,便是为了此事?若是,奴才已遵命,王爷大可放心。”

      “断绝联系?” 多铎重复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是信还是不信,他往前又走了一小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已近到能清晰感受到彼此的呼吸,“那么,永和堂徐掌柜的帖子,庆余堂的‘孝敬’,又当如何解释?还有,你托人悄悄去市井搜集偏方草药,又是为何?”

      他一桩桩,一件件,平静地道出。语气没有质问,没有怒意,只有一种冰冷的、了然的陈述。仿佛她的一举一动,从未逃出过他的视线。

      雅若的背脊,瞬间窜上一股寒意,直冲头顶。他都知道。他竟都知道!那些她自以为隐秘的、微不足道的探索和尝试,原来一直在他,或者说,在他所掌控的耳目注视之下。一种被彻底剥开、无所遁形的冰冷与难堪,让她几乎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奴才……搜集草药,是为精进所学,以备不时之需。与外间药铺,绝无勾连!” 她咬牙,声音因极力压抑情绪而微微发颤,“王爷若疑心奴才,奴才无话可说。要打要罚,但凭王爷处置!”

      “本王若疑你,你今日便不会站在这里。” 多铎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叹息的意味。他看着她因激动和屈辱而微微发红的眼眶,和那死死咬住的下唇,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又被更深的沉郁掩盖。

      “雅若,” 他忽然唤了她的名字,不再是“你”或“乌雅若”,而是那个久违的、带着某种沉重分量的称呼,“本王今日找你来,并非为了追究这些。”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投向远处暮色中盛京城模糊的轮廓,声音愈发低沉,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近乎疲惫的凝重:

      “塔山之事,并未完全了结。你救本王之功,朝野皆知,是荣耀,也是靶子。你所得的‘御前嘉奖’,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朝中盯着豫亲王府,盯着本王的人,不在少数。你在塔山所为,所用之药,乃至你这个人,都已入了某些人的眼。”

      他转回目光,重新看向她,眼神锐利如刀:

      “有人对你手中的‘凝血草’来源感兴趣,有人想探听塔山军营的虚实,更有人……想借你之手,或借你之事,来做文章。近日外间那些看似寻常的‘攀附’与‘请教’,未必都如表面那般简单。永和堂的徐掌柜,与正蓝旗的豪格贝勒府上,有些拐弯抹角的关系。庆余堂的东家,上月曾宴请过睿亲王门下的包衣奴才。”

      雅若的呼吸,随着他一句句平静却惊心动魄的话语,渐渐凝滞。寒意,从四肢百骸,一点点渗透到心底最深处。她以为只是寻常的试探或攀附,背后竟牵扯着如此复杂的势力纠葛?豪格?多尔衮?

      “王爷是说……有人想对奴才不利?或是……想通过奴才,对王爷不利?” 她的声音干涩。

      “是。” 多铎的回答,斩钉截铁。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你的命,如今不只系于你自己。也系于本王,系于王府。你若出事,无论缘由为何,都将掀起波澜。本王今日以‘事关性命’相邀,并非虚言恫吓。是提醒你,也是警告你。”

      他往前踏了最后一步,两人之间,已近在咫尺。晚风卷起他玄色衣袍的下摆,拂过她灰蓝色的裙裾。他身上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龙涎香和一种属于兵刃的冷铁味道,将她整个人笼罩。

      “从今日起,收起你那些无谓的好奇与试探。安分守己,待在听竹轩,待在福晋身边。外间一切递进来的东西,无论是什么,一律回绝。非必要,不得出府。若有异状,无论大小,立刻让阿沅禀报苏德,不得擅自处置。”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每一个字,都像是钉入木板的钉子,“这不是商量,是命令。为了你的性命,也为了……少生事端。”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却重重砸在雅若心上。为了她的性命,也为了“少生事端”。是啊,她若出事,对他,对王府,都是麻烦。

      原来如此。一切都有了答案。他今日隐秘至此,用这种近乎胁迫的方式将她约出,不是为了叙旧,不是为了温情,甚至不是为了追究她那些“不安分”的举动。只是为了警告她,提醒她,她的处境有多危险,她的“不安分”会带来多大的麻烦,然后,命令她重新变回那个最听话、最本分的“奴才”,缩回壳里,不要给他,给王府,添任何乱子。

      心底那片荒原,仿佛被这暮色和寒风,彻底冻成了冰原。连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关于那纸条或许有别的含义的微弱幻想,也彻底熄灭了。

      她缓缓松开了袖中一直紧握的剑柄。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只让她觉得可笑。自珍?他送她短剑,让她自珍。然后,亲自将她可能遭遇的危险摊开在她面前,再亲手斩断她所有可能探索外界、增强自保能力的途径,命令她龟缩一隅,将安危寄托于他的“庇护”和“命令”之下。

      何其矛盾,又何其……现实。

      “奴才,”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空洞,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与己无关的事实,“明白了。谨遵王爷之命。日后定当安守本分,绝不给王爷和王府招惹任何麻烦。”

      她垂下眼,避开他深邃的、仿佛能将她看穿的目光,屈膝,行了一个标准到无可挑剔的礼。

      “若无其他吩咐,奴才告退。”

      多铎看着她低垂的、显得异常柔顺驯服的头顶,看着她那副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气、只剩下一具恭顺空壳的模样,心头那处自从塔山归来后便一直淤堵的地方,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陌生的闷痛。比箭伤更甚。

      他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吐出一个字:

      “……回吧。”

      雅若再次屈膝,然后,转身,沿着来时的荒草小径,一步一步,向坡下走去。灰蓝色的身影,很快融入浓重的暮色之中,单薄,决绝,没有一丝留恋,也没有回头。

      多铎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暮色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与老杏树嶙峋的枝影交织在一起,透着一股难言的孤寂与沉郁。

      晚风渐疾,吹得衣袂猎猎作响,也吹散了空气中最后一丝属于她的、极淡的气息。

      杏林依旧,暮色苍茫。

      一场精心安排的、充满警告与划清界限的“密会”,如同一场冰冷刺骨的雨,浇熄了所有残存的微光与暖意。

      他将危险与束缚一同摆在她面前,她将恭顺与疏离刻进骨子里。

      那曾经在生死边缘悄然滋长的、不为世所容的微弱牵绊,在这现实与危机交织的寒刃之下,被彻底斩断,只剩下主仆之间,冰冷而绝对的命令与服从。

      裂帛已响,余音凄惶。往后之路,是更深的沉寂,还是更险的风浪?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