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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朱漆重门寂寂闭,云府苍苔印履痕。
      管事沿白石甬道迤逦而行,遥见亭台水榭临波立,四柱白石擎朱檐,琉璃翘角映碧波,池面风荷田田,粉白嫣红开遍。
      不远处,一叶扁舟缓缓而来,梢头小鬟梳双丫髻,接了管事手中布囊 —— 布囊里是自家小姐新制的夏衣。
      此地原是一泓澄湖,岸上筑高墙丈许,青砖碧瓦圈出一方天地。湖中央,临水起闺阁,朱栏绕户,雕花窗牖,竟是座密不透风的牢笼。沁江百姓窃窃私议十五载,终究不知这深阁中锁的是何人物。
      论起这湖中阁的防卫,端的是森严可怖。数百兵士环墙而守,昼夜巡逻的侍卫不绝于途。幸得湖身不狭不阔,远望去,那些兵士不过是几株枯瘦的树,偶有移动,也只当是风动影摇。
      碧纱衣的姑娘披发启扉,睡眼惺忪对池荷轻喟,唤道:“风荷,此刻是何时辰了?”
      “辰时刚过,” 小鬟搁下手中书卷,“奴婢来为小姐束发。”
      这姑娘便是阁中主人,名唤云鸽。
      “昨日戏本子里见一种发髻,两侧各结高鬟,约莫是这般模样。” 云鸽盘腿坐于阶前,双手在鬓边比出两个圆环,杏眼圆睁望着近前的小鬟。
      小鬟眨巴着眼,笑道:“小姐说的是惊鹄髻,奴婢会的。” 扶着云鸽入内,取梳篦理顺青丝,分作四股,巧手翻飞间,七拧八绾,插上一支羊脂白玉簪,玲珑发髻已然成型。
      “这便是惊鹄髻。” 云鸽对着菱花镜怔怔出神,待回过神时,风荷已端来铜盆净水,置在门侧。
      这小鬟本无名姓,三岁辗转至凌府,五岁便被管事送进湖中阁。云鸽见了满心欢喜,彼时她除了伙夫、张婶与教书先生,再无旁人相识,拉着小鬟的手问起姓名。
      那日池荷初绽,云鸽奶声奶气念道:“池面风来波潋潋,波间露下叶田田。今后便唤作风荷,这个名字你可喜欢?”
      “风荷喜欢,喜欢得紧!”
      彼时眉眼弯弯的小鬟哪里知晓,四岁的云鸽已听教书先生授了无数典籍,只是书中景致多半未曾亲见,为数不多识得的,便是这满池荷花。
      这一日,端的是晴和曼妙。
      云鸽在后院菜畦扑了半晌蛐蛐,嫌头上双鬟碍事,拔下玉簪,灵巧挽个圆髻盘在脑后。正欲再接再厉捉第三十九只,抬眼却见粉绿荷丛中,混进个黑黝黝的异物。
      她寻思片刻,吭哧吭哧掘了个土坑,将蛐蛐罐埋下,踩实土层回头看,那黑物仍在原处。乌云、浓墨、毛笔、乌鸦…… 云鸽将脑中黑色物件过了一遍,皆不似这般。恰在此时,日头破云而出,照得那黑物泛出一丝金光,云鸽一拍脑门:“黄鼠狼!”
      她又跺了跺埋罐的土,兴冲冲奔至水边,使劲一拉那靠岸的物什,竟拽出个人形,手中攥着的,正是那人脐下三寸之地。
      流云散尽,天边铺展赤霞,煞是可观。云鸽四顾,荷风阵阵,菜畦空寂,不免有些沮丧。
      “原是人。” 她正欲松手,却听那人闷哼一声,猛地甩开她的手。
      云鸽从未遭人这般对待,忆起戏本子里黑衣者多是翻墙小贼,试探着唤道:“小贼?”
      那人猛咳数声,呛入的湖水顺着唇角滑落,咳隙间含糊道:“快…… 使劲压我的胸膛……”
      “胸膛?” 云鸽蹲下身,双掌轻按,那人咳得愈发剧烈。
      “使…… 劲……” 小贼咬牙切齿吐出二字,又咳出数口水。
      云鸽起身略一思索,抬脚便踩了上去。“使劲?” 她边想边纵身一跃,稳稳踏在那人胸膛。
      如柱的湖水从小贼口中喷涌而出,尽数泼在他脸上。云鸽暗忖,这人当真是别扭得紧。
      荷风拂过,带起他湿发上的水珠,溅落在青石板上,晕开点点湿痕。
      云鸽俯身细瞧,见他玄色暗纹锦袍浸了水,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挺拔身形,料子竟是上等的云锦,绝非寻常小贼能穿。
      再看他面容,剑眉微蹙,鼻梁高挺,唇线分明,纵是满脸水渍狼狈,也难掩清俊风骨。她心头一动,想起书里说的“落魄公子”。
      倒比戏本子里画的还要周正些。
      只是他双目紧闭,额角渗着冷汗,想来是呛水呛得狠了。
      云鸽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温热气息拂过指尖,倒不似濒死之人。
      她歪着头琢磨,这湖中阁防卫如铁桶,他竟能悄无声息坠在荷丛,莫不是有什么通天本事?
      又或是……
      跟那些巡逻的“枯树”是一伙的?
      “扶我起来。” 小贼伸出一手,云鸽踏回石板路,伸手拉了他一把。
      “给我取身换洗衣物。” 小贼语气颇不客气,目不斜视。
      “小贼,” 云鸽亦步亦趋跟着他,琢磨着这守卫森严之地他如何潜入,一不留神撞在他背上,连忙侧身道:“对不起,对不起。” 抬眼正对上小贼斜视而来的傲然目光。
      “我不是小贼。” 他深吸一口气,抬步前行。
      云鸽忆起戏本子里的对白 ——“我不是小贼。”“嗯,贼从不自认是贼。那我该如何称呼你?”“唤我一声公子便可。”
      她暗叹自己教养欠缺,读了多年书,竟都喂了那些忘恩负义的鸽子。
      云鸽轻喟:“小贼公子,你欲往何处去?”
      小贼再吸一口气,面色铁青,半晌才勉为其难道:“去你房中吧。”
      阁中添了外人,云鸽心底实则欢喜。她望了望暖融融的日头,见小贼衣袍滴水,便顺手拧了一把。
      小贼公子浑若未觉,闭了闭眼,脚步未歇。
      湖中阁依水而建,占地约莫抵得寻常两三户人家,空房虽有,可云鸽不敢担保旁人知晓她捡回个小贼会是何种光景。
      她甩甩头,暗下决心:此事绝不能让第三人知晓,便是风荷也不行。这般想来,只得将人偷偷藏进自己房中。
      “偷人?”《四洲志》中见过却未悟透的二字跃入脑海。
      她当即说道:“我本不想偷人的,只是这湖中阁来了外人,断断不能让旁人知晓。”
      小贼眯眼凝视着她澄澈见底的眸子,竟一时语塞,憋到最后,猛咳数声,才吐出胸中闷气。
      “还未好利索?要不你躺下,我再踩你一下?” 云鸽乖巧上前扶住他的胳膊,便要将他撂倒,却被他反手一推,踉跄后退两步。
      “小贼公子,我敬你是条好汉,何故如此待我!” 她双手叉腰,声音微扬,朗朗背出戏本子里以怨报德的对白。
      “你叫什么名字?” 小贼望着阳光下粉衣绿裙的姑娘,忽觉好笑。这姑娘未施粉黛,肌肤莹透,眉眼精致,初看可喜,再看更觉赏心悦目。
      “名字?我叫云鸽。” 思路被打断的云鸽愣了愣,叉腰的手一时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凌歌,歌声的歌?” 小贼唇角微勾,虽满身水渍,却难掩清雅气度。
      “白鸽的鸽。” 云鸽挣扎半晌,终是垂下手,有些局促地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
      她的生活里仅有五人,风荷、张婶、教书先生、伙夫与自己,自然不知何时该言何事,该如何言说。她不免沮丧,忽觉戏本子里的故事尽是虚妄,连对白都难以顺畅接续。
      “名字甚好,想来你的家人,是盼你飞得自在些。” 小贼走近一步,俯身直至云鸽抬眼对上他的眼眸,“我不是小贼,” 顿了顿,续道,“也不是小贼公子,我姓李…… 名逢泽,嗯,做些倒卖货物的营生。”
      “倒卖何物?” 云鸽顺着他的话随口一问,仍沉浸在 “书皆虚妄” 的怅然中。
      “倒卖茶叶。”
      倒卖茶叶?“那你定是去过许多地方?” 云鸽眼中的忧色尽散,转而焕发光彩。
      李逢泽望着眼前骤然雀跃的姑娘,一时失神,思绪飘回许久之前。只是一瞬,便换上嬉皮笑脸的模样:“此处便是湖中阁吧?带我去你房中,寻件衣物与我,我便讲与你听我去过的地方,如何?”
      流云飘过,日头隐去,天瞬时凉了下来。云鸽瞧了瞧李逢泽湿透的衣袍,仰头眯眼一笑:“走吧,只是先说好了,偷人的事,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
      李逢泽面色微红,云鸽双目一瞪,拽着他的衣袖示意他蹲下些,微凉的手覆上他的额头。
      “莫不是染了风寒?” 云鸽微微前倾,静立片刻道,“想来忽冷忽热伤了体,快些回屋吧。”
      云鸽轻手轻脚溜至晒衣处,打量着李逢泽的身形,目光在一套牙白长衫与鸦青长衫间徘徊。论起衬人,牙白自然更佳,只是不耐脏。她默默摩挲着牙白长衫,终究取了鸦青那件,悄无声息回了房中。
      李逢泽浑身湿淋淋立在云鸽的闺阁内,此间虽为姑娘居所,却比寻常闺阁多了一架书格,上面满满当当堆着各类册籍。他走近抽出一本《花草集》,翻开来看,原本黑白的图样上,竟依着文字描述涂了各色脂粉。
      他哑然失笑,从未见过有姑娘这般对待书本,况且只是些描摹花草树木的册子。
      门 “吱呀” 一声推开,李逢泽回头,见云鸽探出头左右张望一番,才放心关上门,笑眯眯递过手中长衫与手巾。
      “啊!” 李逢泽正在屏风后换衣,忽闻一声尖叫。匆忙套好衣衫闪身绕过屏风,却见屋内已空无一人,房门大敞。
      想起先前云鸽的叮嘱,他微微笑了笑,往里间走去。
      湖中阁啊,原已将这三字抛诸脑后,如今竟误打误撞闯了进来。这姑娘,看年岁,约莫便是她了。这些年,她竟一直被软禁在此处?这念头一出,李逢泽端起桌上茶杯抿了两口,“嗒” 地放回桌面时,心中已有了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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