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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日影西斜,斜倚碧纱窗棂,鎏金般的光丝穿牖而入,落在青砖地上,筛出斑驳碎影,如撒碎金。
      云鸽耷拉着小脸,怀捧素陶蛐蛐罐,立在李逢泽跟前。那罐素陶所制,罐身浅刻疏朗荷纹,罐口缠就的青绳磨得莹亮——原是她往日亲手编缀,此刻却蔫蔫垂着,无半分往日鲜活。她脸上手上糊着好些泥渍,混着未干的泪痕,鼻尖泛红,眼尾沾着湿意,反倒添了几分憨态可掬。
      “都死了。”她声音带着一丝哭腔,将罐子往前递了递,罐内密密麻麻的蛐蛐僵直着身子,往日唧唧欢鸣,此刻半点无存。
      李逢泽指尖轻摩挲案上白瓷茶盏,釉色莹润,杯沿沾着些许茶渍,被他慢悠悠转着,盏底与桌面相触,偶发轻响。他微微倾身,扫了罐中蛐蛐一眼,眸底藏着一丝忍俊不禁,却故作肃然道:“嗯,是都死了。”见云鸽眼底沮丧更甚,他心思微动,“啪”地将茶盏搁在案上,瓷盏与桌面相撞,脆响泠泠,“其实这是好事,你方才可是挖坑将它们埋了?”
      “是啊。”云鸽手指绞着鹅黄衣摆,声音细若蚊蚋,把昨夜不慎打翻铜盆、淹了好不容易捉到的蛐蛐,又从戏本子里瞧来“尸身与活人同埋可复生”的法子一五一十道来,末了还喏喏补充,“先生说书中所载,多是真的”。
      李逢泽闻言,挑眉起身,理了理袖口,接过云鸽手中蛐蛐罐,故作仔细端详。罐身荷纹被泥渍糊了几分,他指尖轻轻拂去,笑道:“你埋它们做什么呢?”
      云鸽抿了抿唇,眼眶又红了些,声音更低了:“想让它们活过来。”
      窗外风穿荷池,绿盖翻卷,沙沙作响,混着院角泥土的湿腥气,丝丝缕缕飘入屋内。李逢泽放下罐子,目光落在云鸽肩头,那里还沾着几片草叶,带着露气:“外面此刻有人么?”
      云鸽摇摇头,语气笃定:“这个时辰,后院断无人影。”
      “去埋了吧。”
      “都死了,再埋还有用吗?”云鸽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睛,满是茫然,眸中水光潋滟,如含露桃花。
      李逢泽望着她这般模样,心中那点戏弄之意悄然散去,只剩怜惜。他微微躬身,抬手轻抚她的发顶,发丝柔软,尚带着菜畦泥土的微潮,触手温软:“小傻妞儿,人死不能复生,蛐蛐亦然。”
      “什么?”云鸽茫然对上他的眼眸,往日书中所载道理,与眼前现实撞个正着,让她一时措手不及,眸中满是困惑。
      “让它们入土为安便是。”李逢泽走近一步,身影将她笼在阴影之下,“且日后,莫要旁人说什么便信什么。”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语气带着几分郑重,“便是书中所载,亦不可全信。”
      阴影之下,云鸽被日头晒得微红的脸颊近乎透明,肌理莹润,李逢泽不自觉微微俯身,唇畔将要触到她脸颊之时,忽又顿住,低声道:“都不知躲闪的么?”
      云鸽歪了歪头,鼻尖恰与李逢泽鼻尖相触,温热气息交织,拂动彼此鬓发。她眨了眨眼,认真道:“我认识的人不多,至今为止还没有人骗过我。”言下之意,是从未想过要怀疑旁人。
      李逢泽不自在地咽了口口水,直起身来,往旁挪了一步。恰在此时,“咣当”一声闷响,他的额角结结实实撞在云鸽肩头扛着的榔头上。那榔头是伙夫特意为她打制,枣木柄打磨得光润如玉,铁头虽沉,却被她攥得稳稳当当,不晃分毫。
      李逢泽脸色铁青,将蛐蛐罐推回云鸽怀中,接过榔头,面无表情往门外走去。云鸽扛着空罐,亦步亦趋跟着,心中还琢磨着他方才言语,脚步竟轻快了些,倒似忘了蛐蛐死去的沮丧。
      日晖渐柔,不复先前灼人,洒在身上暖融融的。李逢泽慢悠悠抱着罐子走在前头,青石板路上印下他沉稳的足印,云鸽扛着榔头紧随其后,时不时抬眼瞧他背影,只觉今日这“小贼公子”,竟比往日温和了些许。
      她仰着头,吭哧吭哧大摇大摆前行,未留意前方李逢泽已然停步,榔头杆儿结结实实撞在他背上。云鸽慌忙低头,瞥见李逢泽抬手摸着后脑勺,一脸高深莫测地盯着自己,便小心翼翼开口:“好像,是撞到了吧?”
      李逢泽不言语,亦不见恼怒,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将蛐蛐罐一下一下抛起再接住。罐身荷纹在日光下晃出细碎影子,与菜畦里嫩黄的黄瓜花相映,倒有几分雅趣。
      “这样真的行得通吗?”云鸽不确定般问了一句,手里的榔头往下滑了滑,又被她赶紧攥紧。
      李逢泽暗暗忖度,真是个小傻妞儿,却又不忍再多打趣。他提榔头往地上一刨,泥土簌簌落下,露出发黑的湿土:“挖深些,也好让它们安息。”
      云鸽蹲在一旁,看着泥土被刨开,露出湿润土层,忽忆起往日在湖中阁埋东西的光景,不由得有些出神。待坑挖妥帖,她小心翼翼将蛐蛐罐里的虫尸倒进坑中,动作轻柔,似怕惊扰了它们的安眠。
      李逢泽将榔头递她,“填上吧。”
      云鸽接过榔头,笨拙地往坑里填土,榔头起落间,泥土溅到她的鹅黄衣摆上,点点褐痕,她浑然不觉,只一门心思填坑。填至与地面平齐,她还一脸欣喜地跳起身来,猛踩了两下,脚下泥土被踩得紧实,她拍了拍手,脸上露出释然笑意,眸中阴霾尽散。
      李逢泽微微扬唇,俯身拾起罐子,拍打两下罐身泥土,背过身,边走边道:“有些饿了,给我弄些凤梨酥来。再者,这院中的荷花开得正好,过些时日,倒是可做糖醋荷藕尝尝。”
      云鸽连忙应着,紧随其后往回走,阳光透过荷叶缝隙洒在她身上,暖融融的,心中郁气一扫而空,步履也轻快了不少。
      微风拂拂,月朗风清,夜色如洗。晚膳过后,云鸽与李逢泽各捧一卷书册,对坐于一盏青釉油灯旁。灯花时不时“噼啪”作响,映得两人身影在粉壁上忽明忽暗,除却油灯燃烛的轻响,便只剩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清雅安宁。
      云鸽看得专注,时而蹙眉,时而唇角噙笑,指尖还会轻轻点在书页上,似在琢磨字句深意。李逢泽漫不经心端起案上茶盏,抿了一口微凉的茶水,开口道:“平时都是这么过吗?”
      云鸽抬起头,眼里还带着几分书中文墨的痴态,闻言点了点头:“这样很好啊。”
      “可是你对外面还是好奇的吧。”李逢泽放下书卷,身体微微前倾,眸中闪烁着光亮,“我带你去看外面的山河好不好?北晋人杰地灵,沁江之上,渔舟唱晚,桨声灯影,景致清绝;燕周大漠茫茫,虽显苍凉,却有长河落日、大漠孤烟的壮阔;至于西越,更是该去一趟,那里的桃花开得如火如荼,能映红半边天。”
      云鸽微微扬唇,听着他描绘的种种景致,半晌未曾出声。窗外月光如水,洒入屋内,落在她的发间,泛着柔和的银辉,宛若撒霜。
      正在李逢泽以为她不会再回应之时,她慢吞吞开口道:“真好。”
      “什么真好?”李逢泽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额头,气息相闻。
      “能听你说说就觉得很好了。”她眉眼微微垂下,额发遮住了眼眸,语气带着几分怅然,“我从来没敢想过能真的出去。”
      李逢泽心中微微一动,面上仍不动声色,轻声问道:“从来没想过出去吗?”
      云鸽抬起头,眼里一片雾气,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不是没想过的,小时候我闷得难受,就想出去看看水以外的世界。可是那次我偷偷往湖外游,差点被浪卷走,后来才知,这湖中阁四周,水下都拦着铁网。”她顿了顿,继续道:“我才知道,我是不可能出去的。”
      李逢泽轻笑一声,声音带着几分笃定:“我带你出去好不好?”
      云鸽讶异地抬起眼,眸中满是难以置信。李逢泽定定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你是小白鸽呀,可能距离你能飞起来,就只差一个契机。”
      我,就是这个契机。他在心中默默补充,站起身来,望着纸窗外朦胧的月光,不再多言。那一刻,他心中滋味复杂,却无比笃定。
      辗转月余,时光荏苒,日子过得平静而悠长。每日未时,两人必往后院荷池边一转,风荷泡就的雨前龙井,清香袅袅,配着张婶亲手做的桃花酥,李逢泽讲着外面的趣闻逸事,云鸽听得入神,指尖偶尔拈起一粒瓜子,却忘了嗑咬。戌时则在屋内对坐看书,聊聊西越的市集繁华、北晋的茶楼兴盛、燕周的草原辽阔,云鸽总会听得眼睛发亮,眸中满是向往。亥时,云鸽便笨拙地捏着药杵捣药,药香清苦,混着院中的荷香,漫在闺阁之中,李逢泽忍着伤口隐痛,瞧着她认真的模样,唇角总挂着浅浅笑意。
      这日亥时过后,李逢泽并未如往常般憩在美人榻上,而是换了来时的玄色衣袍,走到云鸽跟前,问道:“要出去吗?”
      “现在?”云鸽揉了揉自己看书看得微红的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手里还攥着未看完的书卷。
      “更待何时。”李逢泽微微挑唇,一双丹凤眼眯了眯,四下扫视一圈,将屏风上的白色披风扯下,严严实实把云鸽裹了一圈,狐毛柔软蓬松,带着日晒后的干爽暖意,裹得她严严实实,不露半分空隙。
      “走吧。”他把云鸽往怀里一带,毫不犹豫往门口走去。
      “我还没跟风荷说一声呢。”云鸽嘟囔着想要伸手将李逢泽推开,没成想,她的胳膊被披风束住,一时动弹不得。
      “说一声?”李逢泽轻挑眉眼,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你是真的什么都不懂啊。”语罢,两人已至湖边。湖水泛着月色,凉风吹起云鸽的发丝,带着湿润的水汽,拂在颊上,微凉。
      “怎么……”云鸽回头看向自己的房间,不过转瞬功夫,竟已走了这许多路,心中满是诧异。
      “准备好了吗?”李逢泽低下头,月光之下,他的眼眸熠熠生辉,宛若盛着漫天星辰,流光溢彩。
      “准备什么?”云鸽一头雾水地微微仰起头,下一秒,李逢泽的手臂便揽上了她的腰,力道稳妥而温柔,不松不紧。她觉得有些不自在,正要伸出手推开,李逢泽的另一只手从她身后伸了过来,将她要推开的手牢牢抓住,顺势环在了他的腰上。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吹散了云鸽的发丝,也吹散了她的疑虑。她像是有什么预感一般,惊愕地看向李逢泽。他的双眸像是沾染了夜色,深邃得不见底,宛若寒潭。
      “准备飞了。”他将云鸽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两人的发丝在风中纠缠,白色披风的长袖随风舒卷,飘飘然如振翅欲飞的白鸽,映着溶溶月色,宛若画中。
      “小白鸽,飞起来了。”李逢泽在风中轻轻出声,声音温柔得能化开月色,丝丝缕缕传入耳中。
      在他的声音中,云鸽一脸认真地看向前方,那里立着一株老柳树,枝繁叶茂,李逢泽环着她的腰,稳稳落在枝桠之上。枝叶层层叠叠,将两人密密隐蔽其中,月光透过叶缝洒下,落在他们身上,斑斑驳驳,如覆银霜。
      繁星闪烁,银河横亘天际,清辉遍洒。一队巡查的侍卫从树下经过,整齐的脚步声惊起一片休憩的鸟儿,扑棱棱飞向夜空,划破静谧。
      云鸽捂住自己的胸口,感受着胸腔里剧烈的心跳,低声道:“我们居然停在树上,你果然是小贼吧?”
      李逢泽将她拉得离自己更近了些,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低声道:“是啊,我是小贼,跟我出来后悔吗?”
      云鸽抬起头,对上他细长的丹凤眼,月光之下,他的眼眸格外明亮,如含星子。她认真地想了想,轻声道:“小贼公子,如若不弃,以后我就从了你,好吗?”
      “你到底知不知道这种话的意思?”李逢泽挑起凤眼,微微眯了眯,语气带着几分探究。
      云鸽琢磨了半晌,觉得不管说知道还是不知道,似乎都不太妥当,便老实道:“可能,有些不得而知。”
      李逢泽伸出一只手覆上云鸽的双眼,她的眼前一黑,耳边传来一阵温热的气息,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却无比清晰:“你如果从了我,就再也不能从任何人了。这样你懂了吗?”
      她略略顿了顿,点了点头,睫毛在他的掌心轻轻颤动,如蝶翼轻扇。
      “这样,你还要从了我吗?”
      云鸽脸上泛起红晕,在月光下格外明显,宛若桃花初绽。她抿了抿唇,忽然道:“所以你不是小贼公子。”
      “那我是?”李逢泽饶有兴致地问道。
      “你是色胚公子。”云鸽说完,还得意地扬了扬下巴,眸中带着狡黠。
      这倒打一耙的功夫,倒是别致。李逢泽勾了勾唇角,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拿下覆在她眼上的手,眸中满是笑意与温柔,如沐春风:“好,那你便从了我这个色胚公子吧。”
      风过柳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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