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迎客礼 ...

  •   桓武王府内庭院开阔,建筑宏伟大气,风格硬朗粗犷,充满北地军营般的肃杀与力量感,与楚国宫廷的曲径通幽、精雕细琢截然不同。靖渝目不斜视,心中却难免泛起身处异域的孤寂。

      踏入正房,靖渝顿时怔住了。此处竟然与她在故国一直居住的兰芷宫,有八九分相似!若非窗外景致迥异,她几乎要产生一种时空错乱的恍惚感。

      玄戎一直默默观察着她的反应,缓步走到她身侧,目光扫过屋内精心布置的一切,又落回她难掩惊愕的脸上,开口问道:“喜欢吗?”

      靖渝从震惊中回过神,心中涌起的并非感动,而是一种无所遁形、一切皆在他人算计掌握之中的不适与警惕。

      “王爷真是神通广大,费心了。”她脸上恢复了一贯的疏离冷淡,讥诮道:“连我在故国寝宫如何起居布置,都打探得一清二楚。照猫画虎,倒也有几分形似。看来为了这场和亲,王爷没少做‘功课’。”

      “关于你的‘功课’,我自然是一点不敢出错。”玄戎闻言,非但不恼,俯身拉近了些距离,深邃的眼眸锁住她,语气戏谑,“怎么,公主是怕我知道得太多?”

      这坦荡又无赖的回答,让靖渝噎了一下。靖渝后退了半步,稳住心神,迎上他的目光,反将一军:“既然如此,不如王爷说说,都做了哪些‘功课’?也好让本宫看看,王爷的‘诚意’究竟几何。”

      玄戎慢条斯理地开口,如数家珍:“公主不喜甜腻,夏日偏好冰镇酸梅汤,但不加过量蜂蜜。畏寒,冬日手脚易凉,惯用银丝炭,厌烟气。不喜浓艳花卉,独爱兰、竹、白梅之属。擅丹青,尤工花鸟,用色清雅;亦通琴技,但不喜靡靡之音。看书时需绝对安静,最厌旁人打扰,却喜欢在雨雪天于窗边阅读……”

      他一件件娓娓道来。从起居习惯到饮食偏好,从日常琐碎到闲暇雅好,有些甚至琐碎到靖渝自己都未必时时在意。靖渝越听,心中越是凛然。他对她的了解,远比她想象的更深、更具体。

      玄戎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眼神带着等待夸奖的意味,挑眉问道:“如何?本王这‘功课’,做得可还到位?说的可都对?”

      靖渝被他这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堵,勉强维持着镇定,却掩不住那被彻底看穿的狼狈,她偏过头,避开他的视线,语气硬邦邦地讽刺道:“王爷为了娶我,当真是……费尽心机。”

      “是诚意。”玄戎纠正道,语气笃定。他很满意看到她这副失去从容、露出真实情绪的模样,那让他觉得,眼前这个总是用坚硬外壳包裹自己的公主,终于有了生气。“现在,公主还觉得这是‘照猫画虎’吗?”

      他目光在她紧绷的侧脸上停留片刻,忽然问道:“那你呢?对你即将‘嫁’的的夫君,又了解多少?”

      靖渝转回脸,迎上他的目光,心中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又上来了。她如同背诵情报般流畅地说道:“燕玄戎,二十二岁,燕国三皇子,新封桓武王。生母昭妃,薨逝。十岁入军营,十五岁初临战阵,十七岁独立领兵,至今大小二十七战,胜二十一,平四,无败绩。擅奇袭,用兵狠辣果断,有‘沙场阎罗’之称。去岁领军突袭楚国边关十二驿,连下五城,迫使楚国议和,以此军功封王。”

      玄戎安静地听完,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没了?”

      “王爷还想听什么?”靖渝反问,“诸如王爷喜欢什么颜色,爱吃什么菜,闲暇时有何消遣?这些,似乎与我们的‘联姻’并无直接关系。”

      玄戎低笑了一声,像是自嘲,又像是无奈,摇了摇头,目光再次锁住她:“楚靖渝,你就这么了解你未来夫君的?”

      靖渝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强撑着冷淡道:“王爷还想让我了解什么?”

      玄戎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要穿透她强装的冷漠,看到内里去。最终,他移开视线,语气意味深长:“算了。来日方长,公主有的是时间……慢慢了解我。”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道:“一路劳顿,公主先稍作梳洗歇息。我已吩咐厨房备了膳,都是楚国风味,公主尝尝是否合口。一个时辰后,我们需入宫赴陛下为公主准备的接风宴。”

      提到接风宴,靖渝心神一凛,知道真正的考验即将开始。她点了点头:“有劳王爷。”

      玄戎深深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当靖渝装扮停当,走出内室时,早已等候在外间的玄戎抬眼望来,眼中闪过惊艳幽光。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自然地抬手,为她正了正一支珠花。靖渝身体僵了一下,却没有躲开。她抬眸看他,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映着她盛装的身影。

      “很适合你。”他真心赞赏道。

      靖渝微微偏头,拍掉了他的手,语气疏淡:“入乡随俗罢了。王爷,可以出发了吗?”

      玄戎收回手,淡然一笑:“走吧。”

      靖渝跟在他身后半步,看着他那宽阔挺直的背影,心中那股复杂的情绪再次翻涌起来。这个男人,他今日展现的耐心、细致、乃至承诺,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马车内,靖渝端坐着,试图隔绝身旁存在感极强的男人。她胸中的郁气自被迫接受这桩婚姻、自驿馆遇刺以来不断发酵,几乎要冲破她竭力维持的镇定外壳。她想起林惟序出征前的依恋眼神、想起那枚定情的玉佩,想起父皇解除婚约的诏书,而这一切的“元凶”正安然坐在她身边,一副掌控全局、理所当然的模样。

      凭什么?她猛然转头,目光刺向玄戎。许是她动作突然或敌意尖锐,玄戎抬眼对视,眼眸深邃平静,仿佛早已预料。

      “王爷。”靖渝开口,声音冷硬,“我有一事不明,还请王爷解惑。”

      玄戎眉峰微动,对她的发难毫不意外,反显兴致。他调整坐姿,更随意地靠向车壁,好整以暇地道:“公主请问。”

      “王爷在议和殿上,为何指名道姓,非要娶我?楚国适龄公主并非仅我一人,我并非唯一选择。王爷以三座城池相逼,强娶一个心有所属、且对你……并无好感的敌国公主,究竟所为何来?只是为了折辱楚国,彰显你的威风?还是觉得,娶一个‘二手’的、心里装着别人的公主,格外有趣?”

      最后那句“二手”,更是将她从小桃那里听来的污言秽语,化作最锋利的回旋镖,掷向玄戎,也割伤她自己。话一出口,她的脸色便白了一分,却倔强地扬着下巴,不肯示弱。

      玄戎脸上的那点闲适,在她说到“心有所属”、“并无好感”、“二手”这几个词时,渐渐淡去。他没有立即回答,只是静静看着她,目光不再平静或促狭,而是变得沉重,让靖渝心头发慌,几乎维持不住强装的凌厉。

      就在靖渝以为他要被激怒,或许会拂袖而去,或许会冷言反击时,他微微一笑,笑容短暂冷淡,并非怒极反笑。

      “公主的问题,真是直接。那本王也问公主一句,你为何看本王如此不顺眼?”他不答反问,将问题轻巧地抛了回来,目光锐利地锁住她,“因为林惟序?”

      他用探究的语气说出林惟序的名字,刺痛了靖渝的神经。她呼吸一滞,想否认,想怒斥他无权提起这个名字,却喉咙阻塞,只能狠狠瞪着他,眼圈泛红。

      她这副如同被踩了尾巴、既想呲牙又难掩伤痛的猫儿模样,似乎取悦了玄戎。

      “看来是了。”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给她下了论断。然后,他不等她发作,自顾自地说下去,“公主觉得,本王是为了折辱楚国,或是有何怪癖,才非要强娶你?”

      他倾身拉近距离,压迫感逼近,靖渝下意识想后退,背却已抵住了车壁。

      “楚靖渝,”他忽然叫了她的全名,不再是疏离的“公主”,“本王要娶你,原因很简单。”

      “其一,你是楚帝陛下唯一的嫡女,这个身份,在楚国足够尊贵,在燕国,也足够分量。”他的目光冷静地剖析着她,像在评估一件价值连城的战略物资,“娶你,能最大程度地绑住楚国,至少在短期内,能为我燕国,也为本王,换取宝贵的喘息与巩固之机。这是国事。”

      “其二,”他顿了顿,目光在她因为愤怒和屈辱而微微颤抖的唇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回她燃着火光的眼睛,“本王在议和殿上见过你。楚国朝堂之上,太子被问责,群臣噤若寒蝉,你兄长处境艰难,你却能在那种时候,还能保持仪态,眼神里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不甘和坚韧。后来,驿馆之中,流言蜚语,夜半刺杀,你应对得虽有稚嫩,却胆气不俗,懂得借势立威,也懂得审时度势。”

      他欣赏着她,温柔一笑:“本王需要的是一个能在燕国宫廷站稳脚跟、不至于轻易被人撕碎的王妃,不是一个遇到点风雨就只会哭哭啼啼、需要本王时刻分心庇佑的瓷娃娃。你很合适。这是私心。”

      他的话语直白而残酷,将这场婚姻里的政治算计和实用考量摊开在她面前。没有浪漫的“山盟海誓”,没有温情的“怜香惜玉”,只有冷酷的“合适”评价。

      靖渝听得浑身发冷,却又奇异地感到清醒。是啊,这才是真相。什么诚意,什么用心布置的寝宫,不过是包裹在残酷内核外的诱人糖衣。她竟然在某个瞬间,因为他那些举动,而生出过一丝可笑的动摇。

      “所以,在王爷眼里,我不过是一件‘合适’的器物?一个可以用来稳固权势、应付宫廷的‘工具’?”

      “王爷倒是坦荡!既然如此,我们不妨把话说明白。这桩婚事,你我心知肚明是何性质。往后在王府,在人前,我自会扮演好‘桓武王妃’的角色,不给你惹麻烦,也请王爷,恪守‘合作伙伴’的本分,少来那套虚情假意的‘关切’!更不要……”

      她吸了口气,将涌到喉头的哽咽强压下去,一字一句道:“更不要,再提起不该提的名字!”

      她说完,猛地扭过头,再次面向车窗外,只留给他一个倔强的侧影。她以为会听到他的怒斥,或是更冷漠的嘲讽。

      “楚靖渝,”他又叫了一次她的名字,语气无奈,“你就只会像只刺猬一样,竖起全身的刺来攻击人吗?”

      靖渝身体一僵,没有回头。

      “你说你看我不顺眼,因为林惟序,因为我‘强娶’。”玄戎又靠近了一点,“那你可曾想过,我看你,有时也觉头疼得很。”

      靖渝忍不住冷笑一声:“那是自然,我这般不识抬举、心里装着别人的‘二手货’,入不了王爷的眼,真是对不住了。”

      “牙尖嘴利。”玄戎评价道,语气揶揄,反似习惯,“本王头疼的,不是这个。”

      “本王头疼的是,你明明心里怕得很,对燕国,对这座王府,对即将面对的一切,却偏要装出一副浑身是刺、无所畏惧的样子。明明撞伤了腰,疼得脸色发白,方才下车时脚步都虚浮了一下,却硬撑着挺直背,不肯露出半分弱势。明明……”

      他忽然伸出手,并非触碰她,而是指向她下意识扶在腰间的手——方才情绪激动时,她无意识地用手按住了那日遇刺撞伤的地方。

      靖渝倏然转头瞪向他,脸上只剩下被彻底看穿的狼狈和惊怒:“你……你胡说什么!谁受伤了!谁怕了!”

      她的反应,恰恰证实了他的话。那强装的凶狠,在此刻看来,确实像极了虚张声势、一戳就破的纸老虎。

      “本王是不是胡说,你自己清楚。至于怕不怕……”玄戎看着她瞬间炸毛却又漏洞百出的模样,心中喜爱,“兔子被逼到墙角,尚且知道呲牙,何况是人。”

      他将她比作咬人的兔子,而她之前心里骂他是狼子野心。这个认知让靖渝心绪更加纷乱。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嘲讽?还是一种别样的理解?

      车厢内再次沉默,但气氛已非先前对峙的凝滞。靖渝依旧侧着脸,不敢回头,感觉到他的目光仍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不再带有攻击性的审视,反令她如坐针毡,脸颊发热。腰间钝痛因情绪波动而加剧,她忍了又忍,还是下意识蹙了下眉,身体往软垫里陷了陷,试图找到一个能让伤处不那么吃力的姿势。

      这个小动作没能逃过玄戎的眼睛。他眸光微动,忽然抬手,屈指在车厢壁上叩了两下。

      “王爷有何吩咐?”车外传来侍卫的声音。

      “传话回去,让府里医官准备好活血化瘀、舒缓筋骨的药膏,送到兰熙堂候着。”

      玄戎吩咐完,对上她惊讶的目光,略显尴尬地解释道:“到了宫里,宴席时间不短,你若一直忍着,恐怕撑不到结束……王府的医官还算得力。”说完,他便不再看她,重新闭目养神起来,仿佛刚才那几句吩咐只是顺手为之。

      靖渝怔怔地看着他,车厢内晃动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胸口那股郁结的怒气、尖锐的敌意,像是被针扎破的气球,骤然漏掉了一大半,只剩下空落落的茫然,和些微连她自己都感到羞耻的暖意。

      他注意到了。他不仅注意到了她的腰伤,还注意到了她强忍的细节。他甚至提前安排了医官。

      为什么?他不是说,她只是一个“合适”的工具吗?工具需要时维护即可,何须如此细致?

      她想起他方才的话——“兔子被逼到墙角,尚且知道呲牙”。所以,他这算是对“呲牙兔子”的一点怜悯?或是他所谓的,对“合作伙伴”的基本保障?

      纷乱的思绪纠缠着她,他今日一系列看似霸道实则周全的安排,让她心乱如麻。她默默转回头,玉佩硌掌心,带来凉意,却无法冻结心底泛起的陌生波澜。

      马车外的灯火越来越密集辉煌,鼎沸的人声被远远地隔离,但一种更为肃穆庄严的氛围传来。玄戎在此刻睁开了眼睛,眸中已恢复了惯常的沉静与锐利。

      “快到宫门了。”他平静开口道,是提醒,也是宣告那段短暂私密交谈的结束。

      靖渝闻声,强迫自己将所有杂乱的思绪压下。无论玄戎是出于何种目的,无论她心中有多少不甘与困惑,宫宴在即,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以最好的状态,去面对燕国的皇帝、后妃、皇子,以及所有审视、好奇或是不怀好意的目光。

      玄戎将她的变化尽收眼底,目光在她端庄沉静的面容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唇角噙着一抹淡笑。

      马车终于缓缓停下。玄戎率先下车,然后回身,如同之前在王府门前一样,伸出手臂。

      这一次,靖渝没有再表现出明显的抗拒。她将手轻轻搭上他的臂弯,但她的心境,却已与片刻之前,悄然不同。

      两人并肩而立,面前是灯火通明、巍峨肃穆的燕国皇宫正殿。

      玄戎侧头凝视着她,低声道:“记住,无论如何,有我在。”

      靖渝没有回应,她抬眼,望向那灯火深处,眼神清亮而坚定。

      宫宴这一关,她必须独自面对,也必须挺直脊梁,不能丢了大楚公主的颜面,更不能……让他看轻了去。

      无论前路是鲜花着锦,还是荆棘密布,这场属于她和玄戎的、始于算计与对抗的联姻大戏,最重要的第一幕,即将在这座宫殿里,正式上演。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