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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风云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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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入举行夜宴的麟德殿,喧嚣热浪扑面而来。靖渝的出现,瞬间吸引了绝大部分目光。各种复杂的视线如同无形的网,将她笼罩。
靖渝刚在席后坐定,便听得内侍一声高亢的唱喏:“陛下驾到——贵妃娘娘驾到——”
满殿之人立刻离席,匍匐在地,山呼万岁。靖渝与玄戎亦随众行礼。
“平身。”御座传来苍老而有力的声音,透着久居上位的威严。
靖渝垂首起身,趁机瞥向御座。燕帝年约五旬,一双眸子精光内敛,扫视下方。目光掠过玄戎和靖渝时,冰冷而厌烦,很快便移开了,将二人视若无关紧要的摆设。
而燕帝身侧的丽贵妃,她看起来不过四十许,保养极好,眉眼妩媚,簪满珠翠,身着华丽宫装,手抚额头,面带病容,但眼波流转间流露出盛宠在身的骄矜。她未直视靖渝,却散发居高临下的审视感与挑剔气息。
“今日设宴,是为桓武王新妇,楚国含章公主接风。”燕帝平淡开口,“公主远道而来,缔结两国之好,朕心甚慰。望你二人日后和睦,勿负朕望。”
众人重新落座,乐声再起,舞姬翩跹入场,宴会步入正轨。珍馐美酒不断呈上,气氛逐渐活络,互相敬酒寒暄之声不绝于耳。
然而,靖渝如坐针毡,清晰感受到御座方向燕帝的冷漠目光和丽贵妃的锐利打量。
内侍前来斟酒。玄戎抬手挡了一下,低声道:“公主一路劳顿,不胜酒力,换蜜水来。”
内侍一愣,觑了眼御座方向,见无人注意这边,连忙躬身应下,片刻后端来一只形制相同、内盛蜜水的金杯,替换了靖渝面前的酒盏。
靖渝心中微动,侧目看了玄戎一眼。他正专注地观舞,她垂下眼帘,指尖握着温热的杯壁,没有言语。
很快,便有宗亲命妇依次前来敬酒致意。靖渝端起蜜水,从容应对。她言谈得体,举止优雅,既不过分热络失了身份,也不过于孤高难以亲近。对于燕国皇室成员,她大多只是颔首致意,由玄戎在旁简单介绍;对于命妇女眷,则能恰如其分地赞一句衣饰或仪容,态度温和却自带距离。
玄戎起初只是例行公事般陪在一旁,偶尔补充一两句。但看着靖渝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面对一些隐含机锋的问候,也能四两拨千斤,巧妙化解,既不露怯,也不授人以柄,他心中掠过讶异与欣赏。
就在这时,丽贵妃忽然以帕掩口,咳嗽了几声,声音娇弱:“陛下,臣妾今日身子实在不爽利,头目森森,四肢无力。御医说是旧疾复发,需好生静养。”
她说着,目光飘向靖渝,叹息道:“只是……今日是含章公主的大日子,公主身份尊贵,又是远道而来的贵客,臣妾身为后宫之主,若是不来,岂非失了礼数,慢待了公主?这才强撑着……唉,让陛下和各位见笑了。”
靖渝心中冷笑,果然来了。她深知丽贵妃这番话,看似自责体弱,实则句句都在彰显自己“抱病”也要来撑场面的“苦心”与“重视”,将自己摆在了一个为顾全大局而忍痛受累的高位上。若她接不好,要么显得不知感恩,要么就被扣上“累及贵妃凤体”的帽子。
她从容起身,面向御座与丽贵妃的方向,屈膝一礼,声音清越而诚恳:“贵妃娘娘凤体违和,却仍挂念此宴,亲临为靖渝接风,靖渝感激涕零,心中实在惶恐不安。”
她目光清澈地看向丽贵妃,语气真挚:“娘娘乃六宫之主,身系后宫安宁,玉体康泰方是燕国之福,陛下之幸。今日盛宴,陛下圣恩浩荡,众位宗亲大人齐聚,已是给了靖渝天大的体面。娘娘贵恙在身,理应以凤体为重,若因靖渝之故,累得娘娘病情加重,靖渝万死难辞其咎,更于心何安?还请陛下允准,送娘娘回宫歇息,召太医悉心诊治。靖渝改日再亲至娘娘宫中,向娘娘谢恩请安。”
丽贵妃脸上的笑容一僵,显然没料到靖渝反应如此迅速,言辞如此周到,将她的话头全都堵了回来,还反将一军。燕帝闻言,看了看丽贵妃不佳的脸色,也觉靖渝说得在理,便顺水推舟道:“公主所言甚是。爱妃既然身体不适,便先回宫休息吧,不必强撑。”
丽贵妃只得强笑谢恩,在宫人搀扶下,看似虚弱地起身离席,只是在转身的刹那,投向靖渝的那一瞥,冷意森然。
这个小插曲,让靖渝知道,这仅仅是开场。果然不久,正当舞曲终了,当殿内安静时,五皇子玄铮忽然起身,走到御座旁,俯身在燕帝耳边低语,神情恭敬但余光瞥向靖渝。
燕帝脸色渐沉,眉头紧锁,目光如电,倏地射向靖渝,那其中的审视与不悦毫不掩饰。
玄戎握紧了酒盏,侧头看向靖渝,眼神带着询问与凝重。靖渝与他视线一碰,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该来的,总会来。她反而挺直了背脊,神色越发平静。
只见燕帝听完玄铮禀报,沉默片刻,忽然重重一拍御案!惊得众人心头一跳。
“岂有此理!”燕帝怒声道,“含章公主!”
靖渝离席,敛衽行礼:“靖渝在。”
“朕问你!”燕帝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她,“你自楚国带来的陪嫁行李之中,可曾仔细检视?有无夹带不该有的东西?”
靖渝心头一凛:“回陛下,靖渝的嫁妆皆由楚国礼部与宫中女官共同置办、查验、封箱,一路由两国护卫共同看守。抵达贵国后,尚未及开箱整理。不知陛下所言‘不该有的东西’是指……”
燕帝冷哼一声,对身边内侍道:“带上来!”
不一会儿,一名宫女被侍卫带了上来,正是之前驿馆中那个多嘴刻薄的小桃!她手捧托盘,托盘上盖着一块黑布,鼓鼓囊囊,不知是何物。
小桃一上殿,便跪倒在地,尖声叫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奴婢……奴婢只是奉命行事,不敢隐瞒啊!”
玄铮此时上前一步,义正辞严地说道:“父皇,此女原在驿馆伺候,今日协助宫中尚服局整理含章公主嫁妆箱笼时,偶然发现一物,心惊胆战,自知事关重大,不敢隐瞒,特来举报。”他指向那托盘,“此物……便是在公主的嫁妆箱底暗格中发现的!”
宦官掀开黑布,托盘上是一个粗糙的布偶,穿着燕国高阶妃嫔的服饰,心口与额头扎满细针,贴有符纸,以暗红色字迹写着生辰八字与诅咒。布偶的服饰颜色样式与丽贵妃今日所穿相似,生辰八字明显指向她。
丽贵妃的心腹宫女见状,立刻跪倒在地,哭喊道:“陛下!这……这布偶的衣裳,还有这生辰……这分明是针对我们娘娘啊!怪不得娘娘近日凤体屡屡不安,缠绵病榻,原来是有人用如此阴毒之术诅咒娘娘!其心可诛啊!”
矛头直指靖渝!一个敌国来的和亲公主,竟在嫁妆中暗藏诅咒受宠贵妃的巫蛊之物!这不仅仅是后宫阴私,更可上升为楚国对燕国的恶意挑衅与诅咒,其心叵测!
燕帝的脸色铁青,质问道:“含章公主,你还有何话说?!”
玄戎猛地站起身,面色冰寒,就要开口。
“王爷稍安。”靖渝却先一步出声,声音冷静。她看向玄戎,微微摇头,眼神坚定。这是冲她来的局,必须由她自己来破。
她再次向御座行礼,姿态从容不迫:“陛下,可否容靖渝近前,仔细查看此物?并询问这举报宫女几句?”
燕帝眯起眼睛,审视着她,似乎在判断她是强作镇定还是确有倚仗。半晌,才冷声道:“准。”
靖渝缓步上前,她先看了一眼小桃,心中了然。果然是她。丽贵妃一党,竟用如此拙劣却恶毒的方式来构陷她。
她停在托盘前,仔细打量着那个巫蛊布偶。布偶做工粗劣,布料是常见的靛蓝色细麻布,符纸是黄表纸,朱砂书写的咒语歪歪扭扭……
忽然,她目光一凝,落在了那书写的生辰八字上,尤其是其中一个字的写法上。随即,她又伸出手捻了捻布偶的衣料。
片刻后,她抬起头,面向燕帝,朗声道:“陛下,此物绝非靖渝嫁妆中之物,乃是有人蓄意栽赃陷害!”
“证据呢?”玄铮迫不及待地冷笑质问,“人赃并获,你还想狡辩?”
靖渝不慌不忙,看向小桃,声音平和:“小桃,你说此物是在整理本宫嫁妆箱笼时,于箱底暗格发现的?”
小桃伏在地上,颤声道:“是……是的,奴婢不敢撒谎……”
“哦?是哪个箱笼?第几层?暗格在何处?打开时可有他人在场?你是如何发现暗格的?”靖渝一连串问题抛出来,语速平缓,却句句关键。
小桃显然没准备如此细致,被问得一愣,支支吾吾道:“是……是那个紫檀木大箱……第,第二层……暗格……暗格在箱底夹层……当时只有奴婢和两位尚服局的姐姐……奴婢,奴婢是不小心碰掉了箱底的衬布,才发现有夹层的……”
“尚服局的两位女官现在何处?”靖渝立刻追问。
玄铮脸色微变,抢先道:“父皇,此事骇人听闻,儿臣已命人将当时在场官人暂时看管,以免串供。”
靖渝心中冷笑,不再追问细节,转而指向那布偶:“好,即便如你所说。那么,本宫问你,以及请问在座诸位通晓文墨的大人——可有人看出这布偶上所书咒语文字,有何特异之处?”
众人闻言,纷纷凝目看去。那八字咒语写的无非是“病痛缠身”“速死”之类的恶语,字迹丑陋,并无特别。
靖渝却径直走到一位以博学著称的老宗正面前,微微一礼:“老宗正,您学识渊博,敢问楚国书‘疾’字,右下‘矢’字最后一笔,是否常有点顿?”
老宗正眯眼看了看布偶,点头:“不错,楚国书‘疾’字,隶变之后,右下‘矢’末笔常带短促点顿,以示笔意收束。”
“那再请您看看,”靖渝指向布偶上那个“疾”字,“此字右下,可有这点顿?”
老宗正仔细一看,摇头:“并无。此‘疾’字写法,倒似……大燕通行楷书中,较为简省的一种笔法,省略了点顿。”
靖渝不再问老宗正,指着布偶对众人道:“再者,此布偶所用靛蓝细麻布,质地粗厚,经纬分明,确是燕国北地常见织物。而本宫自楚国带来的所有陪嫁,无论是衣衫还是帐料,皆为楚国产的越罗、吴绫等丝织品,最次也是细棉软缎,绝无一件是此类北地粗麻!”
她目光如电,射向瑟瑟发抖的小桃,厉声喝道:“小桃!你口口声声说此物是从本宫楚国嫁妆箱中查出!那我问你,为何这诅咒之物上的文字,用的是燕国简笔写法,而非我楚国正字?为何这布料,是你燕国北地粗麻,而非我楚国丝绸?难道我楚国礼部置办嫁妆,会特意用你燕国文字写法和你燕国布料,来制作一个诅咒你燕国贵妃的巫蛊娃娃吗?!这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一连串的质问,炸响在殿中,逻辑清晰,证据确凿!
小桃被问得哑口无言,面色恐惧,她求助般地望向五皇子玄铮的方向,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
“陛下!”丽贵妃的心腹宫女见势不妙,突然尖声叫道,“这贱婢!这贱婢在驿馆就曾对公主殿下不敬,被公主责罚,定是她怀恨在心,不知从何处弄来这恶毒之物,偷偷放入公主嫁妆之中,意图栽赃陷害,其心歹毒!求陛下明察,严惩这欺主的恶奴,还我们娘娘和公主清白啊!”
丽贵妃虽不在,但这宫女显然得了授意,弃车保帅。
小桃闻言,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看向那宫女,眼中充满了绝望与怨恨,张了张嘴,却在对上玄铮警告的眼神后,彻底瘫软下去,伏地痛哭,不再辩驳。
殿内形势瞬间逆转!
燕帝的脸色变幻不定,他何尝看不出这其中必有蹊跷,但眼下证据明显对靖渝有利,而小桃这个“凶手”也已“认罪”,若再深究下去,恐怕会牵扯更多。他厌恶地看了一眼瘫软的小桃,又冷冷扫过玄铮,最后目光落在镇定自若的靖渝身上,眼神复杂。
这个楚国公主,不仅没被吓住,反而在短时间内找到了如此关键的破绽,反将一军。
燕帝最终冷哼一声,挥袖道:“区区贱婢,心思如此恶毒!竟敢以巫蛊之术构陷王妃,挑拨两国,罪不容诛!拖下去,杖毙!以儆效尤!”
侍卫堵住小桃的嘴,将她拖了出去,迅速消失在殿外夜色中。
一场突如其来的构陷危机,被靖渝凭借敏锐的观察力和冷静的头脑,生生扭转。
靖渝敛衽一礼,声音平稳:“谢陛下明察,为靖渝主持公道。”
靖渝刚坐下,忽然一只温热而有力的大手伸过来,覆盖在她紧握成拳、置于膝上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随即收回。
她缓缓松开紧握的拳,掌心一片湿冷。心中紧绷的那根弦,似乎因这安抚的触碰,松动了一瞬。
而桓武王玄戎,看着身侧女子沉静美丽的侧脸,心中某个角落,正在悄然改变。
这位楚国公主,比他预想中更聪慧,也更坚韧。她并非一味强硬的刺猬,也懂得何时该收敛锋芒,何时该展现风度。这种应对能力,绝非深宫单纯娇养所能得,想必与她在楚国宫廷的经历不无关系。
微妙的满意与庆幸,悄然划过心头。或许这桩婚事,并非全然是交易与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