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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春宴其三 ...

  •   弋阳长公主的话音落下,暖阁内出现了片刻微妙的寂静。几位王妃眼波流转间,已交换了无数未尽之言。

      最终,是素来以“直率”闻名的吴王妃,用团扇轻轻一点,笑吟吟地开了口:“‘龙吟凰引’固然是天造地设,只不过……”

      她眼风扫过面色平静的崔夫人,语气依旧轻快,却字里藏针:“若是一张摆在魏王府,一张收在镇北侯府,再由宫里圣人亲自调着音……这奏出来的曲子,满朝文武听起来,怕就不是风雅,而是惊心了。”

      一句话,三股势。

      她偏偏点出“魏王”与“镇北候”来,心思昭然若揭。

      谁人不知魏王手握实权,魏王世子文韬武略,子嗣颇丰,是许多人眼中最有可能入主东宫的一脉宗亲。

      再说这戍卫京畿的镇北候府,可不就是郡主母家?

      崔家与魏王府走得近,本就是人尽皆知。如今若再尚了柔德郡主,足以让其他王府坐立不安。

      崔二郎当然好,但清河崔氏的根基,再加上与魏王府的牵连,若是再……这分量,怕是有些人,要睡不着觉了。

      吴王一脉无望便无谓,可……

      她轻轻瞟了一眼上座的几位王嫂,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暖阁内死寂一片。

      几位国公夫人连呼吸都放轻了,目光在几位王妃和崔夫人之间逡巡。

      崔夫人端坐着,面色平静无波,仿佛那些暗藏机锋的话语并未入耳。只有她紧紧按在案面上的手,泄露了几分内心的激荡。

      她知道这些王妃并非针对崔家或琰儿,她们只是未雨绸缪,忌惮崔氏尚主可能带来的惊天巨变。

      这块吃到嘴里,就仿佛掌着紫宸殿半块符节的香饽饽,谁不想染指一二?

      弋阳长公主仿佛未曾听出其中的刀光剑影,依旧笑得雍容,闲闲地拨弄着腕间一枚水头极足的翡翠镯子。

      “王嫂思虑深远,本宫倒是没想那么许多。不过是孩子们因琴得缘,传出一段佳话罢了。陛下仁厚,母后慈祥,总归盼着清琦能觅得真心待她、她也中意的良人。至于其他……”她轻轻一笑,语气莫测,“岂是我等可以妄加揣测的?一切,自有圣裁。”

      一番话不偏不倚,又打住了危险的话头,惹得众人讪讪,急急忙忙地转移话题。

      今上养着的那支锦衣卫可不是说笑的。
      话说多了,难免失言,祸从口出就不好了。

      -

      现在,时间终于回到晚间的正宴,白日里积攒的机锋,终是延续到了宴上。

      谢清琦的位置被安排在弋阳长公主下首,与几位王妃相邻,尊贵不言而喻。

      几位王妃和她都是在宫宴上见过的,还算熟识,有话可说。

      她已换了一身胭脂色宫装,在宫灯照耀下流光溢彩,华美不可方物。发间一套红宝石头面,映得她玉白的脸庞愈发矜贵明艳。

      谢清琦落座后,燕王妃隔席温言:“方才想起,镇北侯府夫人说,府上老夫人因春寒旧疾犯了,她忙于照料未能赴宴,特意嘱我向您告个罪。”

      谢清琦指尖微顿:“外祖母的咳疾又犯了?”

      虽只一瞬蹙眉,那真切忧色却令人揪心。

      燕王妃颔首:“夫人说让您莫要太过记挂,宫中赐下的川贝效用极好,正是对症,想来将要好了。”

      这些话一说,坐得近的几位夫人心中已然有了七分底。这样的气度,这样的席次,又是关系到宫中与镇北候府的,还能有哪位呢?心中便默默考量起来。

      这边正殷殷叙话,那头便有人自找苦吃。

      许是白日里被姐姐强行拉走积攒了怨气,又或是见不得谢清琦此刻万众瞩目的风光,那苏家三娘子端着酒杯,走到了谢清琦案前。

      “这位娘子。”苏三娘子脸上挤出的笑容有些僵硬,眼神里混杂着不甘与一丝豁出去的狠劲,“听闻你与崔二郎君以琴相和,很是大出风头?”

      席间的谈笑声不由得低了下去,无数目光汇聚于此。

      海澄与月明在谢清琦身后神色一凛。

      谢清琦执着银箸,正品着一块蟹粉酥,闻言,她缓缓放下银箸,取过月明递上的软巾拭了拭手,方才抬眸,目光平静地看向苏三娘,并未言语。
      心中却暗自揣摩:那引得姐妹相争的婚约,不会正是和崔二郎的吧?

      这般沉静,反倒让苏三娘子有些失措。

      她硬着头皮继续道:“娘子何必藏头露尾,掩藏名姓?好让我等见识见识,是何等人家,方能教养出娘子这般……八面玲珑、善于结交、引得郎君青眼有加的人物?”

      她语带讥讽,将“结交”和“引得”几个字咬得极重。

      这话已是近乎侮辱。
      席间彻底安静下来,连丝竹声都仿佛停滞。

      崔二郎听了这话,哪里不懂其中恶意,隔着男女席位中间的屏风,强硬出言:“苏娘子慎言!”

      谢清琦看着她,忽而轻轻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透出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与冷意。

      她并未回话,而是侧首对身后的海澄淡然吩咐:“苏三娘子年幼,许是饮多了酒,言行失状,你去找苏夫人,将人领回去。”

      “是,郡主。”海澄恭声应下。

      苏三娘子不服:“你算什么东西,真是好大的架子!当面也不回话,可是心虚了?如此姿态,竟也敢忝居上座!”

      “放肆!”邻座的燕王妃按下银著,“柔德郡主与诸位王妃当面,岂容你胡言乱语、冒犯天威!”

      整个芙蓉榭都听得清清楚楚。

      “柔德郡主?!”

      “是太后娘娘和陛下养在宫里的那位?”

      “苏家这下是大祸临头了……”

      尽管席次已有暗示,但如此当众、清晰地宣示身份,其冲击力依然震撼。许多原本不知情的宾客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苏三娘子如遭五雷轰顶,整个人僵在原地,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灰,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身边那几位原本等着看笑话的小娘子,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齐齐跪倒在地,连头都不敢抬。

      “王妃……郡、郡主……臣女……臣女罪该万死!臣女有眼无珠!”苏三娘子终于反应过来,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涕泪瞬间涌出,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嚣张模样。

      谢清琦垂眸看着她,语气淡漠:“春日宴饮,本为尽兴,苏三娘子既知冒犯,便退下吧。不知者不怪,你若自觉有过,回府抄上几遍《女诫》也就是了。”

      她本就华美雍容,此刻天威加身,竟像是高居神坛一般,凌然不可犯。

      席间不敢妄议,将注意力转移到另一位主人公身上:

      “这竟还是光禄寺卿家的娘子,怎么如此不知礼数?”

      “郡主倒是宽仁,若是我被这样犯到头上,少不得仗她几棍才痛快!”

      “她回去了,肯定也是要挨家法的,少不了她的。就是可怜苏大娘子,说不准竟要陪罚。”

      ……

      谁能想到,好好的一场风雅春宴,竟能亲眼目睹如此不识泰山的蠢物?

      在周遭一片鄙夷与怜悯中,苏三娘子几乎是被自家侍女拖拽着离开了宴席,背影狼狈不堪。

      宴席依旧,歌舞依旧。

      那爱好风雅的崔二郎,隔着屏风的目光中,也暗自多了几分灼热与探究。

      -

      宴席终散,夜色已深。

      谢清琦回到未央宫,并未直接回自己寝殿,而是依惯例先去太后宫中问安。太后年事已高,早已歇下,她便在殿外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方才退出。

      走在回廊下,夜风拂面,带着微凉的花香。

      她脑中却不期然地闪过崔琰抚琴时专注的侧影,以及……因他而起的无妄风波。不可否认,那是一个极易让人心生好感的俊逸郎君。

      今日种种,于她而言,不过静湖落石,漾开了些许新鲜的涟漪。但也仅此于此。

      春心萌动?远谈不上。
      何况对方似有婚约在身,她是不愿担这个夺人婚约的恶名的。

      她轻轻吐了口气,将这点微澜压下。

      拜完太后,当然要去紫宸殿。

      此时,紫宸殿的灯火依旧亮着。

      耿大伴悄无声息地步入,奉上锦衣卫记事的竹筒。

      赵朔正忙,让耿大伴念给他听。

      内里宣纸,将今日春宴上,从两琴合璧的佳话、贵妇暖阁的机锋、镇北候府的近况到芙蓉榭内苏家女的冒犯,事无巨细,一一记载。

      赵朔坐在御案后,指间正捏着一份关于北疆军务的奏折,闻言,执朱笔的手微微一顿。

      “苏炳良的女儿……”他声音低沉,在寂静的殿中缓缓响起,“口出悖逆之言,欺君犯上,可见平日教养。”

      轻飘飘的话,却带着凛冽的寒意。

      耿大伴心头一凛,将头埋得更低。

      “明日去传我口谕,”赵朔放下朱笔,目光掠过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平淡无波,“苏炳良治家不严,罚俸一年,闭门思过,光禄寺诸事由少卿代理。让他想清楚了再来回话。”

      “另,把崔氏那小子的画像并生平记述找来,着太医去镇北候府上给老夫人诊治。”

      “是。”

      耿大伴退至殿外,正遇上前来的谢清琦。

      她摆摆手免了通报,提着食盒,像只归巢的雀鸟般轻巧地溜了进去。

      殿内烛火摇曳,映着御案后帝王深邃的轮廓。她放轻脚步,凑到案边,将食盒往奏章旁的空处一放,声音软糯带着邀功的意味:“三叔——”

      赵朔从军报中抬眼,便见她趴在案边,衣袖堆叠在墨迹未干的宣纸上也浑然不觉。仰起的小脸薄染绯色,眼波流转间尚有未散的宴席欢愉,亮得惊人。

      “蟹粉酥,弋阳殿下府上的手艺。”她打开食盒,指尖拈起一块,竟直接递到他唇边,吐息间带着清甜的果酒香,“您快尝尝,凉了就不好吃了。”

      那截纤白的腕子在他眼前晃,指尖几乎要触到他的唇。赵朔目光一沉,抬手格开,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没规矩。”

      她“唔”了一声,从善如流地将点心放回碟中。

      “三叔,您不知道,今日的海棠开得有多好……”她絮絮说着,“还有那崔家二郎,他的琴艺倒是配得上‘龙吟’,与我合奏时……”

      话音未落,下颌忽然被微凉的指尖捏住,力道轻柔,却迫使她停下了话语。

      赵朔俯身靠近,另一只手的指腹缓缓擦过她的下唇,动作带着一种审视般的缓慢与专注,眸色深不见底。

      “沾了东西。”他低声说。

      谢清琦呼吸一滞,被他突如其来的靠近和指尖的触感弄得有些懵,她下意识地伸出一点点舌尖,飞快地舔过刚才被他擦拭的地方,小声辩解:“……定是刚才偷吃时沾上的。”

      无意识的小动作,天真又靡丽。

      赵朔的指尖在她唇畔停顿了一瞬,才缓缓收回,坐直了身体。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将一个锦盒推过去,“说到海棠,正巧底下人贡了些小玩意,你拿去玩吧。”

      谢清琦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欢喜地接过,打开一看,是一套雕琢精细的海棠羊脂玉佩。

      她笑得眉眼弯弯:“多谢三叔!”

      赵朔看着她娇美的面庞,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只化作一句听不出波澜的吩咐:“不早了,回去吧。”

      “知道啦!”她拿着锦盒起身,像只偷到腥的小猫,心满意足地告退。走到殿门,又回头,眸中映着烛光,璀璨生辉:“三叔也早些歇息呀!”

      殿门合拢,隔绝了那道过于鲜亮的身影。

      赵朔沉默地坐在椅中,良久,才抬起手,指腹相互摩挲了一下。

      柔德,长大了。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沉冷。

      -

      翌日清晨。

      光禄寺卿苏炳良在值房接到口谕时,双腿一软,若非随从扶着,几乎当场瘫倒在地。

      同一时段,崔琰的卷宗,被送上龙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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